第九章 是岁江南(一)

孙正然坐在前往江南郡城的马车上。

京师到江南郡,通常是坐船顺江水而下,到下游之后,从码头上岸,就是江南郡城的核心地带了。

但是孙正然显然没有走这条路。

他一如既往地顺江而下,在中游,进入到江南郡内的时候,就登陆,坐着马车,顺着官道,直奔江南郡城。

一路上的景色,让孙正然感到多少有些悲凉,先不道路两侧的农田在这个时候悉数荒废,原本应该得到浇灌,满是将熟稻禾的水田,此刻变成了一片蒸干的泥沼,毒辣的太阳用它焦灼的光芒舔舐着大地,水田中只剩下了龟裂的泥土。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光秃,如同刚刚被什么东西焚烧过一般,或者比被焚烧过都要骇人,至少焚烧过,还会留下黑色的炭灰。而现在周围剩下的,只有土,干枯的土。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马车周围的人。

数量巨大,衣着破烂,十几人成群的,人。

他们看上去着实不像是人,满头满脸都是污渍和灰尘,衣不蔽体,而他们干瘪的躯体还有许多孩子隆起的腹水,则告诉孙正然,他们的确,也食不果腹。

他们吃着路上所有被发现的东西,草根、树皮、树叶、稻田里青蛙尸体上的肉,还有骨头。自然,他们的食物也包括那些倒在地上的,其他东西,其他他们更为熟悉的东西的尸体,或者,也可能不是尸体,可能是还活着,奄奄一息的,人。

这些走在路上的人,看到孙正然的马车,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也有可能只是饥饿攀上了他们的喉管,灼烧着他们的口腔,让他们开始想象那匹马还有马车上镶的皮料有多么美味。但是周围骑马的官兵腰上挂着的马刀,及时地让他们止住了这种无边际的想象。

这里,是江头四郡中,最为富庶的江南郡。

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在孙正然过去的五十年人生之中,他见过灾年,也知道灾年的惨状,他也曾组织过赈灾相关的事情。但是没有任何一次能像是这次一样,规模如此夸张,灾民成群,饿殍遍野。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惨状,仅仅是因为一次大水。

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道路两侧时而出现的尸体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家庭或是羁绊,仅仅是因为,他们怕死,他们需要有人簇拥着随时可能会倒下的自己向前走,向远处走,因为倒下,意味着毫无疑问的死亡。在这样的惨状之上,盘旋着上百只,乃至上千只不知自何处来的鸟,它们随时等待路边出现死者,然后一拥而上,享受这难得的盛宴。

简直就是亡国之相。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些曾经存在于史书中的话语,此刻纷纷以一种极为荒诞但又格外现实的形式呈现在了孙正然——这位三朝老臣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为官生涯中的前二十多年,白活了。他家中优渥,读书当官完全是为了匡扶社稷、解黎民于倒悬,过去二十年他为官的信条,也就是这个。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结果就是他面前的江南郡。

他颤抖着,手指甲早已嵌进了皮肤之中,他压住心中的满腔怒火,像一只狮子一样低声吼道“停车。”

马车没有如他预料般那样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

“车夫,没听到么?停车!”

“大人,这情况,停不了,”车夫开口回应道“现在这样,您一停,周围这些人就得以为您要施济点啥,拥上来之后,您要是不下令动刀子,那这辈子也走不动。”

孙正然心中一紧,他想知道这江南郡的官长究竟何许人也,能让治下发生如此惨案。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江南实际上并不熟,他所任职的,是河水周边和东海沿岸,那里多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是江南,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了解,又能怎么样呢?

他孙正然救得了一州一郡,还救得了江头四郡么?江头四郡如此,难道江水周围诸郡就比这个情况好很多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或许回朝之后,跟陛下上表,但是结果也不会多么乐观,因为他并不是钦监的人,他的话,皇帝不会听的。

不知何时,一个声音从马车的外壁传来,几乎被愤怒和无力感所淹没的孙正然突然清醒过来,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

“哪来的老泼皮!快滚!要不然动刀了!”

“别动刀!”孙正然大吼一声,车外的那个侍卫吓了一跳,也不知做些什么,便呆愣在那里。

孙正然走出马车,站在焦灼的阳光下,如车夫所言,周围的那些难民果然看到这样一辆挂着大包裹的马车停下来,都纷纷蹒跚着挤了过来。

孙正然看那车边的人,是一个衣着还算完整的男人,抱着个孩,看到孙正然走出来,急忙凑过来跪在他脚边“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水也行啊,这孩子快不行了。。。”

“你且先上车,我有些事要问你,”孙正然撩起车门帘,请那人进去,而那人在地上连连磕了数个响头“大老爷,大老爷!的。。。”

“别废话,上去。”

“是。”

两人上了车,马车继续朝前行进,孙正然才知道,这人是附近一处乡绅家的管事,灾年因为乡绅自顾不暇,便把他连同他的幼子踢了出来。他给了这人一囊水,顷刻间便被父子俩喝光,而后半块饼也被撕得细碎吃下——这人似乎还没被饥饿彻底淹没理智,那似乎应该能问出些什么来。

孙正然看着两人,朗声道“我是朝廷少傅从一品孙正然,你也算吃饱喝足,我且问你,这灾民是因何而致?”

“啊?”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后道“老爷,您不知道么?这几年的连年大灾?”

“连年大灾?不是去年五月才发的大水么?”

男人一拍大腿,吃完的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大人,就一场大水怎么可能这样啊?去年那大水屁都不是,江南郡,自靖元二十二年初,就开始闹灾了。”

“那么早?你不是在欺骗朝廷命官吧。”

“哎呦,老爷啊,您是何等人物?从一品的少傅!我骗您?我命要不要了?”男人苦笑道“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就有不对,那年开春,晚了将近半个月,播种之后又一股子春寒冻毙青苗,然后夏飞蝗,秋下雨,打粮下来,往年一半都没樱到了冬,竟然还他妈的下了雪,我们庄子里还好点,那些庄子外的佃户,本来就吃不饱,又下大雪,单单我家庄子就冻死了七八户。”

“官府一点赈济都没发么?”

“赈济?反正我是一个子儿都没看着,”男人摊手。

“怎么可能?朝廷修官仓,不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么?”

“大人啊大人,您要知道,赈灾可赈不出县城,能出江南郡城都不好,”男人笑道“您之前您是少傅孙大人是吧,民间有艺人讲您的故事,我也算略知一二。咱知道您是好官,但是吧,这江水周围,真不是您一一宿就能摸透的。”

“哦?你且来听听。”

男人看孙正然听了这番有些自夸的话语,并没生气,便继续开口道“咱时候也读书,想考个功名,但是脑子不好使,就没考。咱听,东海郡富庶,连带着整个岱州都富,一方面是因为岱州北通绥州,东临沧海,有这么个交通枢纽的用途,还有一个,是因为岱州粮肥下,岱州的粮食是九州之中,最多最好的,岱州的老爷也都重视粮食,官仓甚至分出了国仓、州仓和郡仓。出了什么大灾大难,是引岱州粮救下。”

“你得对,”孙正然在岱州,也就是东海郡所在的州当了十几年官,这男人所的基本属实,实际上,三仓这个制度本身,也就是他孙正然在全州推行的。

“但是江南不一样啊老爷,”男人一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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