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陆家嘴小巷
四月中旬,上海正是乍暖还寒时节。
凌晨五点左右,还未大亮,陆家嘴花园石桥路昏黄的路灯在雾气中氤氲。一辆两轮马桶车“咕噜咕噜”从烂泥渡路推进来,在花园石桥路9号巷的门洞前停下来。
王家阿婆这时候拄着拐杖,早已在门洞口等着了。
推车的中年女人看见阿婆,稍显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没有话,算是打过招呼。
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过汗,喘过来气后,女人摇摇挂在车把手上的铃铛,“叮铃叮铃”的一阵响。然后她抬起头,脖子往上一仰,高声的喊起来:“倒马桶喽,马桶拎出来……”
高亢的苏北话女高音,霎时间撩开了黑夜的幕纱,打破了巷清晨的宁静。
巷弄堂里的拽,一户户渐次亮灯。不一会儿,女人们打开房门,睡眼惺忪地拎着一只只圆肚木质油漆斑驳的马桶走向早已熟悉的马桶车。
一股股极其刺激的“阿莫尼亚”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倒完后,一溜的人全在巷子里拐角处开始洗洗刷刷马桶。有阿姨笑话道:“哎呦,推车阿姐侬嗓子老好了。声音响亮,全是高音,阿拉这一条巷子里全听得见的。”
推车的女人不响,只是把毛巾捂住口鼻,面无表情有些机械的干着手里的活计。
实际上,倒马桶与刷马桶都是需要有窍门的。倒的时候要先将桶稍微倾斜,再慢慢倒下去,否则会溅到面上、身上。刷马桶前,要用水多冲几次倒掉残余粪水,刷时还要侧着桶刷。
这些细琐的事情干完,差不多大半个时就过去了。王家阿婆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又上楼梯间的灶批房里拎了一只暖瓶,拿了零钱去旁边十号弄门洞的老虎灶上打开水。
等拎着暖壶回到灶披间,隔壁邻居林阿婆正一边洗青菜一边准备做泡饭。她家的煤球炉已经生好,正在火炉上烧水。
两人打过招呼,王家阿婆把开水倒进脸盆,掺乎上一些热水,开始漱口洗脸。洗完脸,把水倒进下水槽,又简单收拾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林阿婆问道:“王家阿婆,侬昨夜当不是讲今朝要去上海看女儿的吗?囡囡生好了伐?”
王家阿婆回应道:“昨夜周过来电话讲已经进红房子医院了,预产期是今朝。一歇歇阿拉就坐隧道线的第一班车去上海。马桶放在门口晒着,只是晚上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哎呦,侬就放心的去好了,阿拉会帮着收进来的。”林阿婆晃晃手,把手上的水甩甩掉,从厨柜里拿出来用布袋装着的一大袋东西,转过身对王家阿婆道,“大毛生囡,等到星期,阿拉再过去上海看她。这些红糖和点心,还有十个鸡蛋,老早子准备好聊,今朝就给大毛带过去吧。”
王家阿婆连连摆手,道:“不来事,不来事的。介客气做啥?”
正推却间,“嘎吱嘎吱”一阵木楼梯的声音,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林走了进来。
看到她们两人推推搡搡的客气模样,老林大声笑道:“王家阿婆,今朝要做外婆了,恭喜恭喜啊。要是老王头还在,不晓得该有多高兴了。”
一听这话,王家阿婆突然间就不响了。
“瞎讲八讲。老林侬真是的。去去去,把青菜再洗洗干净。”林阿婆把东西往王家阿婆怀里一放,道:“大毛生囡,怎么都是一件高兴事儿。侬要看的开一些,马上要当外婆了,应该高高兴兴才对。”
王家阿婆长叹了一口气,擦了一下湿润得眼角,缓缓:“是我们家老头子没有福气,没等得到今朝的啊。”
老林在一旁有些尴尬,声解释道:“我嘴丑,老太太勿要介意。“他又道,“侬今早收录机不开,连煤球炉也不点啦?”
王家阿婆正从自家橱柜里把昨晚上剩下的米饭拿出来,准备倒开水冲冲做泡饭吃。歇一会儿,她道:“上海去一趟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回得来。今朝就不生炉子了。”
林阿婆看见,急忙对她道:“哎呦,侬不好这样吃的呀。阿拉泡饭马上就好,你盛上一碗吃吃好了?”
菜泡饭一会就好。林阿婆给王家阿婆盛了一大碗,还把豆腐乳和酱咸菜摆在台面上,道:“侬时间要紧,就在这里将就着吃吃好了。”
知道时间吃紧,王家阿婆便没有再客气。
林阿婆再倒出来一些些菜,问道:“生囡囡介大喜事,二毛和毛他们都知道了吧?”
“全晓得的。只是二毛远在日本,一下子回不来。”
老林在一旁道;“二毛去日本也有老长辰光了吧?一介头在异乡他国,照理讲二毛文化不高,不太会话,又不太善于交际的个性,也是满遭罪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老林想了想,道,“过几晴辰光,我们找人把房顶弄弄。马上就是雨季,应该到翻修的时候了。侬和毛一声,让伊礼拜回来一趟,两家头房顶一起弄弄好了。”
王家阿婆只吃泡饭。过了会儿她才道:“毛现在黄浦江上实习造大桥,基本上没有分礼拜的。到辰光让他请假好了。”
“勿来事的。毛实习顶要紧的,关系到以后毕业分配的事体,勿来事的。”林家阿婆狠狠盯了老林一眼,道,“还是老规矩,老林身体好,就让他们男人去做好了。”
老林道:“好吧。还是房子太破了啊。房管局来修修,不知道要排队到什么时候了。”
林阿婆靠过来,声地道:“昨晚上阿拉儿子回来的时候讲了一个消息,伊讲阿拉浦东要开始真的开发啦。”
王家阿婆放下碗筷,不以为然地道:“讲要开发,已经讲很多年了吧,每一次还不都是最后空欢喜一场?”沉默了一会她又道,“不过讲实话,几十年了,阿拉早就已经习惯这里聊。”
老林放下手里正要清洗的铸铁锅,附和道:“瞎讲八讲有啥讲头?儿子他现在只不过是港务局里的一个吊车司机,他哪来的消息?”
吃好早饭回到房间,王家阿婆换衣服。从箱子里翻出来呢大衣穿上,系上一条紫红色的围巾。在大衣柜上得镜子前照照,把头势再弄弄清爽。临出门的时候,她看了看挂在门边上的日历:一九九零年的四月十八日,特意把今的这一页心地折起来。
十八十八,应该是个好日子。王家阿婆出门后心里一直想道,这毛头,倒蛮会挑日子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