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还是中国人厉害
三儿把刘老请到店里坐下来,跟刘老说:“我这里不能抽烟,有汽油。”刘老缓慢地摆摆手说:“不能抽,不能抽,心脏不好。”三儿哦了一声,在刘老对面坐下来:“我师傅也是心脏不好。”刘老轻哼了一声:“心脏不好麻烦着呢,刚出院。我儿子叫我到他这儿住,说住街上找医生方便。麻烦,不注意就走了。”三儿扯着脸皮说:“不会的,气色好着呢。”
“七十了,”刘老又轻轻地摆摆手,“刚做的寿。你认识向东哪?”
三儿点点头:“你们家向东是我初中语文老师。”刘老笑笑:“我知道,陈家三儿,他们跟我说过,说清水初中就出几个人,出老陈家一家去了。”三儿觉得好笑:“怪事了,怎么就出我们一家呢?肯定还有。”刘老又笑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派出所那谁?指导员,到家里跟向东聊天,他说的。他孩子在你家住吧?”三儿怀疑地点点头。刘老又说:“他家孩子考得好,高兴,说等开学了,请老师去吃饭。”三儿哦了一声:“那是,那是,应该的。”
“说你家祖坟山发热,”刘老哼了一声,“他家孩子跟你占光了。”
三儿扶着脖子咂咂嘴:“一会儿我叫人拉车煤,堆我爷爷奶奶坟头烧去。”周徐庆跟严春林笑出声来,刘老也笑。三儿又摇摇头:“都说坟头冒青烟吧?煤还不行,拉车柴火。”刘老止住笑说:“不能瞎说的。迷信这东西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信了也不坏事是吧?”
“真是这么回事。”三儿说,“我给我爷爷奶奶可烧了不少纸钱。”
周徐庆扭头问:“真的?”这回三儿笑了。刘老也笑:“这孩子实沉。”三儿说:“真的假的不都烧吗?刘老不说了吗?信了也不坏事,不费什么钱,还能表达对先人的敬意。”
“老年人信这个,”刘老说,“年轻人不信。我年轻的时候也不信。打仗哪,哎哟,天天死人,人就死在我边上,刚才还说话呢,流弹飞来就倒下去了,话还没说完呢。”
三儿肃然起敬:“老人家打过仗哪?”刘老点点头:“五零年当兵,没仗打,解放了。抗美援朝到朝鲜去了,打仗了,去了两次。那仗打的哟。五二年打上甘岭,我那个排就剩两个人,我一个,曾高强一个。他也不行了,抬下来之后就没见过他,可能也死了吧。”
“老人家你抽支烟,”三儿掏烟递过去,“你老人家受伤了没有?”
刘老接过烟,夹在手里。三儿打着火递过去。刘老摆摆手,捋起裤管,露出小腿肚子上的伤疤:“打大水洞那回,子弹从这边进去,这边出来了,不重,就是发炎了。部队把我送回国治好了,治好了我又去了,去了就打上甘岭。打上甘岭就头皮打掉一块,现在还有块疤呢,不大,没怎么治就好了,其实余的都是擦伤。头上血不多,不像腿,哗哗地流血,一会儿人就晕过去了,不知道天罡四象。我命大,死多少人?我就没死,大伤都没负。”
“腿肚子都打穿了,”周徐庆咧着嘴摇摇摇头,“还不是大伤哪?”
“现在的孝子,”刘老摇头咂了一下嘴,“怕死。不伤筋不动骨叫什么大伤哪?人这命哪,精怪得狠,没那么容易死的。就说我排长吧,胳膊,从这儿炸断了,找不着了,埋土里你到哪你找去?找着了也没用。卫生员也死了,不死他也没办法。那怎么办呢?我就撕块背面,扯点棉絮给他包着,再找那个绑被子的带子,绑起来了,绑起来流血不就少了吗?一只手抱着机枪打,就剩三四个人了;美国鬼子南朝鲜鬼子没来就叫他躺会儿,我们压子弹;没药吃,到哪弄药去?水都没得喝,还弄药呢。第二天才死了,血流完了不死才怪。”
三儿盯着刘老问:“刘老,你就没怕过?”刘老眨眼哼了一声:“那时候不知道怕。一开始就想着,死了就保家卫国了。第一回看到死人有点怕,不认识,不是十五军的,那也是战友哇。真打起来就不怕了,你怕他他就把你打死了,不怕。美国鬼子飞机大炮厉害,远了我们不打,打不过他们,近了才打,不能怕,怕了死得更快。南朝鲜鬼子怕死,没打就跑,越跑死得越多。美国鬼子也怕死,好些。上甘岭那回,他们死人比我们多哪去了,真是死人堆呀。排长说,杀那么多鬼子,值了。打仗还是中国人厉害,鬼子武器再好也不行。”
“保家卫国。”三儿向往地说,“现在也没仗打,有仗打我也去。”
周徐庆也看着三儿笑。刘老问:“你不怕死呀?”三儿扶着脖子说:“都怕死谁保家卫国哇?”刘老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像你这样不怕死的人少了。”三儿不服:“没打仗,真打起来才知道怕死的人多不多。”周徐庆也说:“就是。现在是怕死,真打仗就不怕死了。”
“现在的人不行。”刘老感慨地摇摇头,“还是我那时候人不怕死,有的人想死都死不上趟,国家不你让去死怎么办?至公还有一个人,跟我是战友,一起当的兵,分在一个团。他血压有点高,写请战书,找人写的。我们就认识几个字,写不来,写完了按手印。连长不让他去,说把血压降下来就去。他跑出去了,喝了几碗凉水,一量,血压更高了。没去成,把他哭的,跟我说,你保家卫国去了,我在家看营房。前年死的,也是心脏病。哎呀,死之前我到他家去看他,还后悔呢,说我要是入朝了,没死回来也脱产当工人。我转业回来到至公粮站当工人,不识字提不了干,部队休整办识字班,我在养伤呢。他退伍当农民了。”
刘老想回去,三儿站起来,想扶刘老。刘老摆摆头。三儿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刘老又摆摆手:“就几步路还坐车。晃晃,晃晃。在医院呆十几天,闷死了。晃晃,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