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黑白鏖战会天元（下）
又下六七手，棋仙黑子竟然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了白子边，一子落下，竟欲切断白子大龙。
众人又有些束手无策，便在此时，小风又听见了那嘶哑低声：“留诗千岁鹤，送客五云车。”
小风不动声色，低声告知四人一声，便取子往五五路落去，接上白子。黑子哪容她得手，一子飞压。白子于九三路点下，黑子便往旁边一枷，将白子边上一块尽数卡住，动弹不得。
“驱驰千万众，怒目瞰中原。”低音又起，小风依言看去，豁然开朗，是了，中间腹地形势开阔，他们又何必执着纠缠边角数子？
小风棋力虽不及棋仙，却也算得翘楚，一子落下，逐鹿中原。白子长，黑子拐，白子退，黑子连，白子征，黑子反征，战况胶着，看得人心惊肉跳。
眼见又落数十子，棋仙拈须沉吟，微微皱眉，低语：“怪哉，怪哉。”这面前小子和四个小女娃下棋当真古怪，时有妙手，有几处连他也忍不住要击掌赞叹，但却也不乏昏招，就好像是有两个棋力截然不同的人轮流落子一般。
棋形越来越复杂，黑黑白白布满棋盘，虽不是实打实的动手火拼，却是处处危机四伏，硝烟四起，让人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
因五人每一子落下都极慢，且棋仙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这一场厮杀，竟然从晨时一直杀到了黄昏，若非众人早已是仙体，只怕连脚都站不住了。局中战况可谓惨烈，那沙哑声音的指点越来越多，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仿佛那人也陷入了苦思。
天色将暗，小七小五各将蒙在水榭顶的青布撤去，显露出七枚硕大的夜明珠来，莹白清光刹那将水榭照得通明。两人一步赶回竹榻旁，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看。
至二百余手，让人乍舌的一幕出现了，棋盘上黑白两条大龙互相绞缠，竟成了令人震惊万分的生死劫！
生死劫乃围棋中的大劫，事关一块棋甚至几块棋的死活，乃双方必争取胜之劫，万一输去，棋局形势必然大变，纵然曾经稳操胜券，也能顷刻被掀下马，溃败边角之军，亦能挥师问鼎中原。
如此情形，便是棋仙也面露慎重之色，黑子数度伸出，又数度收回。小风等人也是精神高度紧张，全身绷得如拉满的弓，抿紧了嘴唇，心中不停计算着棋中变化。然而黑白大龙交错紧缠，牵一动百，又怎是人力能计算得穷尽？
小七盯着棋局，喃喃道：“弈之一道，理法玄妙，一着生，一着死，生生死死，风云难测，意不凭形，上应天道。师父所说的话，弟子终于明白了。”
棋仙听了他的话，竟似被点醒一般，捋须大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用意不凭形，老夫平日告诫徒弟，不想今日却在这点上犯了糊涂，哈哈哈哈哈……”他看着棋盘，居然不再犹豫，黑子“啪”地落下。
这一子没有落下前，生死劫杀惊险万分，任谁也想不到，这黑子一落，棋势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十九路谁弹黑界，几千年自带云寒。”小风依言，白子往十九路一并。黑子关，白子冲，黑子拆，白子碰，黑子刺，白子跳，数着过后，惊险万分地逃出生天。
小七小五顾不得形象，双双瞪大了眼睛，齐声叫道：“无忧劫？！”
原来方才双方那几番来去，竟无声无息地化去了生死劫杀，成了无忧劫。无忧劫顾名思义，在劫争时，劫胜的一方可获得一定利益，劫败一方虽有损失，却十分微小，不会影响己方形式，所以无忧。
真乃是绝处逢生。五人咽了咽口水，暗呼侥幸。棋仙瞟了五人一眼，黑子不慌不忙落于左下方。
“嘶……”倒吸一口冷气，五人已经想哭。这老头儿究竟有多厉害，他们已经不愿再去猜了，总之着着鬼手。这一着不仅困了左下白子，还破了白棋眼位，令其没法做活，端是神妙无方。四人目光下意识落在小风身上，盼望她像之前的几次一样，想出精妙一着躲过一劫。
小风被盯得心里发毛，心中苦笑，都看着她作什么，她也想不出啊。她不由对那沙哑男声生出十分的期待来。这一日下来，她已不自觉地对那指点之人生出依赖，每遇|难题，都忍不住想等那人指点。
良久，低音入耳，“死生共抵两家事，胜负都由一着时。”
她凝目一看，大喜过望，果然是二一路上多妙着，这一子点下，反把黑子眼位也给破了，成了黑白双方都不得做活的境地。
棋仙见她落子，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黑子顶，白子挡，黑子刺，白子退，黑子压，白子扳，黑子反扳……一连串落子让人喘不过气来，看得在场众人手心直冒汗。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多，黑白交错，教人眼晕。下着下着，旁边小五小七的眼睛忽然越瞪越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五哥……”小七瞠目结舌，一张温润俊脸有些扭曲，“我没看错吧……这是……四劫循环？”
“……”小五没有应话，似乎已经被震呆了。
棋盘上黑白大龙盘根错节，紧|咬互绞，赫然是千古罕见的四劫循环！此等循环劫，千年难得一见。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都绝不会去消劫，因为无论谁妥协，都会白送对方一片棋子，谁又会这般傻？于是双方只有不断连环打劫，在四个劫上提来提去，循环无止，这种棋形，乃是围棋中全局同形再现的一种极特殊情况。更妙的是，这四劫循环还是双方扑入硬送两子而形成的，实在妙绝千古！
白子这边的五人也都傻了，执子的小风也万料不到依指点下棋最终竟下出这等千古奇劫，她暗中咽了老大一口口水，心中震惊万分，对那指点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七在一旁连连慨叹：“小徒随|师父修行千载，也只目睹过大哥与师父弈出的三连劫两次，不想今日，竟有幸得见传闻中的四劫循环。此生无憾！此生无憾！”
四劫循环，解无可解，唯一结果，只能和棋。
但能和六界棋道第一人弈和，已足以轰动棋界！
棋仙望向小风：“女娃子，继续落子，还是和棋？”
小风在棋仙询问的目光中，僵硬地颤声道：“和……棋。”她话音刚落，紧绷的神经刹那松懈下来，全身顿时一阵发软，指尖都在发抖，拈不稳指间白棋，棋子“啪”地掉回了棋盒。
五人互视一眼，如释重负，这才觉出已经汗湿重衫，一阵虚脱感由身体深处生发出来，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
那棋仙看着五人，忽然仰天大笑，似极是畅快：“哈哈哈哈，好ＣＣ！这一局杀得痛快！竟能与老夫弈和，后生可畏，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小风等人闭口不答，一是因为他们没多余精力回应，二来是小风心中清楚，若没有那神秘人物暗中相助，只怕他们五人早已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哪里还能捣鼓出这四劫连环来？遂也心中惭愧，好像作弊了一般心虚。
那棋仙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丝毫没有五人的疲态，他爽快道：“老夫愿赌服输，可将叱风玉送予尔等。不过，吼风狮毕竟乃老夫心爱坐骑，老夫也不忍让它失心惨死，只好取个折中法子，老夫备下法阵，取其心，冰冻其躯体，收集其魂魄送往轮回，待日后再修仙道，归我天元。如今天色已晚，五位便在天元岛住上一夜，明日一早，老夫必将叱风玉双手奉上。”
众人大喜，纷纷点头应允，双方各自不损，确是最佳解决途径。况且下这一盘棋，比真刀实枪跟人火拼了三天三夜还累，能歇一夜，自然最好不过。
棋仙挥挥手，和颜悦色，向小七吩咐道：“小七，安排客人到厢房住下。再叫上你几位师兄，到万棋坪去，准备法阵。”
“是。”小七躬身答应，依依不舍地又望了望棋盘，才转身引五人出|水榭，一行人很快走远了。
水榭内，棋仙见再也见不到众人，抚着长须，重新看回棋盘，沉吟片刻。
“小五，这局棋，你怎么看？”
“回师父，此局妙幻无方，小徒只能参解得出四五成。”
“嗯，那也已然不错……想问什么便直说，莫欲言又止作小女儿态。”
“……是。敢问师父，这四劫循环，是否真的无法可解？”
棋仙闻言，呵呵一笑，徐徐道：“世间万事，皆有其解决之道，这循环劫虽千古罕见，但也不是不解之劫。若白子有十分魄力，当主动消劫，虽然会丢失一片棋子，但困局却就此解开。白子根基颇为厚实，若是紧接有妙手应对，未尝没有翻身机会。”他停顿片刻，又摇头叹道，“不过，此举风险极大，若非黑白双方棋力相当，白子这样消劫只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那五个娃子棋力不及老夫，这赌注又是如此之大，他们同伴之间是过命交情，又怎肯拿同伴的性命来冒险？再说，按之前赌约，和棋也算他们赢。傻|子才会继续落子。”
小五恍然，点头表示明白。棋仙又道：“他们五个的路数，你可有评点？”
小五微微皱起了眉，道：“观棋一日，小徒心中有些不解……他们虽然五人，棋却是商议之后共同决定，可看作一人。棋风不可谓不谨慎，顾虑周详。但……”他迟疑了一会儿。
“说。”
“但十分古怪的是，他五人所落下之子，竟忽好忽坏，有时连着几着庸着，却猛有妙手，惊险挽救大局。虽然越到后来，妙手越多，却依然不乏昏招……若非师父后期有意相让，今日只怕也下不出这四劫循环。”
棋仙满意地点点头，望着棋盘呵呵一笑：“连你也看出来了？不错，那五个娃子，有高人相助啊。”
“咦？”小五一愣。
棋仙叹息一声：“不过，即使是为师，也发现不了那人的藏身之所。啧，天外天的老怪物们向来不喜多管闲事，看来该是三十三天那边的高手。不过，在我天元岛上也能藏得严严实实，不教老夫发现，那人倒也了得。”
“师父既看出他们有人相助，为何不挑明？还忍痛割爱，瑞风的心？”
棋仙往众人消失的方向看去，面色和缓，话语里竟透着些欣赏：“那五个娃子，明知道和老夫比棋，赢面微乎其微，却仍然不畏不惧，迎难而上，光这份气魄气概，就已十分难得。这大局厮杀一日，费尽心力，此等高压便是你们七个也难抗，他们却能硬撑至最后，之中勇毅胆气，不得不教人敬佩。且他们破并联长生劫棋局时，未选全歼，而选缠斗，心存良善，于人于己皆留后路，如此行|事，很合老夫的胃口。”
棋仙下榻，活络筋骨，又道：“再者，老夫已在赌前立约，自然要愿赌服输，否则岂不成了出尔反尔的混账？”
“小徒明白了。”
“这局棋老夫虽然未尽全力，却也酣畅淋漓、惊心动魄，足以品味良久。明日送走那五个娃子，你叫上师兄弟，去棋舍听老夫讲解此局。”
“是。”
棋仙与小五一前一后，走出|水榭，迈入渐深的夜色里。碧湖上徒余清风明月，静谧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