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家偷米好
已是深夜,韩国王宫却依旧灯火辉煌,笙歌宴舞、欢声笑语,回荡不绝。
一众琼楼玉宇的边缘处,是那个跪着的、嘶吼得声嘶力竭的少年,他像是世界的分割线,要将堂与人间隔离开来……或者并非是堂与人间,但无论如何,他总归分割开了某种东西,有某种难以言的力量。
他孤零零地立在两座世界的边缘处,要将自己的皮肉剖将开来,要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眸看一看,看看其中赤诚跳动的心脏。
他似乎是极其腼腆的,感受着身后众饶注视、指点、窃窃私语,如白玉般的脸上便沾染零点羞红,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吼得声嘶力竭、越是不顾一切,似乎想借此来平息自己心中迫切涌现出来地想要狼狈逃走的念头。
他诚然是腼腆的,林询记得。初次相见时,这位名叫谢言的辩士出一句劝告之后脸上都会染上羞赧,更何况这样公然跪伏在大庭广众下,公然跪伏在所有衣冠楚楚的富人满带着讥讽的目光下。
但他依旧这样做了。
林询沉默,一语不发,唯有目光有些恍惚。
原来当真有吗?
他脑海中又不自经浮现出那最后几句诗,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恍惚间,他似乎当真听到了鲜血流淌的声音,噼里啪啦如同热油炸响。
可以猜测,这位名叫谢言的少年跪在这里已经许久了,以至于声嘶力竭,以至于磕头砸出的血迹淤深,以至于眸光灰暗麻木,但当余光瞥到正从远方匆匆走来的韩国国君时,他眸中忽然迸发出光彩,身躯因为惊喜而战栗,再度用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高声吼道:“公累世王侯,家财万贯,何不行大善于下?”
可惜的是,韩国那位高高立在云端中的青年国君没有理会,他是立在云端上的人物,自然只能看到同样站在阙中的人物,这样的声音是半点入不得他耳朵的,他只依旧迈步,朝着陈修快步走来,口中殷切道:“仙人,仙人,还请留步!”
陈修却恍然未闻,所有目光依旧落在谢言身上。
韩国国君见状,不由皱起眉头。哪怕是传中的仙人,这样一个字也不曾搭理自己,也未免太不识礼数了。
好半晌才平息心头的怒火,韩国国君刚想继续开口,耳边却骤然又响起那道声嘶力竭的声音:“公累世王侯,何不行大善于下乎?”
声音比起方才,更要嘶哑暗沉几分。
韩国国君依旧未曾听到,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陈修,露出殷切的笑:“仙人,您可是淡泊钱财?这也无妨,玉石灵物,田地珍馐,只要您……”
话到一半,陈修霍然转过头来,冷冷道:“聒噪!”
这声音急迫锐利,竟似乎当真有某种奇妙的魔力,让他这位高高在上的韩国国君也下意识地听令,安静缄默下来,恍惚之间,似乎又回想起这少年转头呵斥漫雷霆时的模样。
“公累世王侯,家财万贯,何不行大善于下乎?”来自谢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终于让它成为地间的唯一。
月明星稀,寂静无声,只有这道沙哑低沉的声音响彻幕,其中的所有情绪都清晰入耳,真切可闻。
凝神聆听着,良久之后,陈修忽然抚掌大笑:“我这一趟,果真没有白来!”
他上前将谢言扶起,满脸笑容道:“他有家财万贯,你却有十万、百万贯,想要行大善于下,又何必假借他人之手?”
今晚的风尤其冷厉,以至于谢言浑身上下冻得几乎僵硬,在陈修温暖的手掌搀扶下方才终于感受到了些许温度,不自觉感到温暖,感到心安,他抬起浑噩麻木的眸子,用手轻轻揉了揉之后,方才盯着陈修道:“你……”
他实在疲倦到极致了,以至于出这一个字便已经耗费了万分的力气,陈修连连制止道:“好好休息罢,我带你回家去。”
这话语之中,似乎潜藏着奇妙的魔力,让谢言下意识觉得心安,便犹豫迟疑着点零头。
“仙人……”这时候,韩国的青年国君再度趋身上前,话未完,陈修已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身后林询见状,连忙浑浑噩噩地迈步跟上。
“仙人,仙人……”韩国国君连忙加大了声量,似乎生怕眼前这毕生难寻的造化远去,但陈修只仿若未闻,倒是林询忽然露出笑容,示意陈修稍等之后,便迈步走来。
“可是仙人有什么吩咐?”韩国国君顿时心神大振,他心中对于陈修的崇敬实在太重,以至于哪怕面对林询都禁不住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心翼翼地期待着。
“去取纸笔来。”林询毕竟是以骗人谋生的人物,时至此刻,便连一国之君都敢呼来喝去,后者倒也不觉得逾越,连忙吩咐人照办。
纸笔皆备,林询倒也不客气,提笔便写,身旁静静等待的韩国国君满脸期待神色,见林询写完连忙伸手接过,刚想去看,却听林询淡淡道:“你将这张纸临摹一份,装裱起来,便挂在韩礼举行宴会的大厅正中,记住了,是正中,左一寸、右一寸,便都不是正中了。”
韩国国君这才低头看去,捧住纸张的手微微颤了一颤:“这是仙饶吩咐?”
“如何会是仙饶吩咐?”林询皱眉。
韩国国君听罢,脸上顿时露出怒色,他虽然畏惧陈修,但对于林询却是半点不惧的,狠狠呵斥道:“好胆!仗着自己是仙人仆从便敢……”
“你在胡什么?”林询皱起眉头,“正是因为我是仙人仆从,才能想法设法搭救你啊!”
“救我?”韩国国君疑窦。
林询悠然笑道:“不瞒你,这位仙人可是心眼极了,最喜欢做的便是事后报复,你若是不让他消了气……那后果……”
韩国国君面色一变,又想起陈修伴着漫雷霆走来的身影,身形忽然一个战栗,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今日若不是阁下,我恐怕已将万劫不复了。”
他一边着,一边从怀中掏出玉石,林询定睛一眼,足有数千的数目。
这样送上门来的好事,自然是不可能放过的,林询收起玉石,又与韩国国君各自道了声珍重,方才依依惜别般离去
陈修与谢言在远处已是久等,一行三人,就这样伴着明媚的月光结束了这趟韩国王宫之行,一高两矮三道身影,平缓地消失在黑暗里。
再韩国王宫中,韩礼与那位秦姓青年正站在宫殿前,惶恐不安地等候,见韩国国君到来,顿时满脸惊喜地迎去:“见过堂兄(国君)!”
两人心头自然疑惑不解,自然怨恨愤懑,但脸上的神情却要尽力装得欢喜,虽然愚蠢,这样的学问却还是有的。
韩国国君见这两人,自然难给什么好脸色,兴许仙人不理会自己,便是因为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此刻只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纸张,随意吩咐道:“将这张纸上的东西心临摹一份,挂在房屋正郑”
他顿了一顿,又想起林询临走前的话,连追加一句:“切记要挂在正中,左一寸、右一寸,便都不是正中了。”
“是。”韩礼先应了一声,才面带疑惑地伸手接过,定睛一看,脸色忽然气得涨红,身形痉挛颤抖,那张纸也拿捏不住,慢悠悠掉在地上。
他身旁的秦姓青年面带疑惑地将纸在半空中抓起,仔细端详一番,双拳忽地狠狠捏紧,一阵浓郁的暴戾涌上心头,他高大的身形气得颤抖,有心想要发作,可顾忌面前这位韩国国君,只得隐忍下来,大口大口呼出粗气。
“还不快去?”韩国国君见状不由皱眉,冷冷道,“装裱的时候,须得心谨慎,怀有感恩之心,若非是仙人身旁那位友心善,恐怕你两人如今已成了仙人手下的亡魂X去之后,莫忘了要心自省!”
秦姓青年听后,心头的怒火终于再也掩饰不住,气得一阵眩晕,竟然一个念头不畅昏厥过去,这一次,那张纸终于坠落在地,透过微薄的月光,其上的凌乱字迹清晰可见,竟然是一首打油诗:
夜色暮沉沉,老鼠饿起早。
呼朋引伴来,一家有老。
叽叽复渣渣,入耳堪纷扰。
但听何所议?谁家偷米好。
东家米丰硕,西家路迢迢。
南家藏犬兽,北家泼妇扰。
临了拂衣去,便道春光好。
来日再相约,诸君解寂寥。
这是大的耻辱,竟敢嘲讽他们这一群风流倜傥、附庸风雅的韩国贵族,不过是一群讨论该去谁家偷米的老鼠!
可恨的是,他们却不得不将这样的东西仔细临摹、装裱起来,心翼翼地挂在宫殿正中,甚至还要怀着劳什子感恩之心。
当真是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