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抱恨人断送残生 孝顺子抚膺长痛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门口丹墀上的迎春海棠颓丧地撑起一簇簇血红的花苞，在料峭的春寒中抖瑟不定，仿写着一阙悲凄的人生命途，拟划着一曲悲凉的人生哀歌。今年的迎春海棠还没有开放。今年的迎春海棠为什么迟迟不开？莫非它将要把一个悲哀的生命带向凋零？
老人嘴角鲜血流淌不止，渗透绢帕，从莫弃疾的指缝间流溢出来。莫弃疾双眸饱含怜悯，颗颗泪花悄悄滑落，一个生命即将从她的双手里悄然离逝。她试图把这个生命牢牢抓住，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她咬紧嘴唇，把老扶上床榻。自己也侧身坐在床角，让老人舒坦地靠在她的怀里，左手不停地为老人揩拭流淌不止的猩红的鲜血。
老人微睁着死灰色的眼，凝视着莫弃疾，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迎春海棠还没有开放？”
莫弃疾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一下子不明白什么意思，点头答道：“迎春海棠还没有开放。”
老人吃力地点着头，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很满意，脸上掠起一丝颤笑，无力地说道：“今年的迎春海棠不会再开了，它终于不再开放了。”
莫弃疾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个大概，忙道：“会的，它一定会开的。现在，它只不过是在考验我们的耐心罢了。大娘，你会等到它开放的。”
老人收回空洞的目光，没有再说什么，脸上流露出一种痛苦的安详之色。
莫弃疾强忍着泪水，转过话头，问道：“湖州衙门录事参军温有才就是贵公子吧？”
老人痛苦地抬起头，望着莫弃疾，吃力地点了点头。
“大娘，您坚持着，我这就去知晓贵公子。”莫弃疾急道。然后把老人缓缓放下，便三两步奔出屋舍，纵身跃下石墀，转眼间便转出大门，正好与一个行色匆匆的人撞了个满怀。莫弃疾满脸飞红，就要责骂几句，话刚要出口，就发现原来是录事参军温有才。他手里拎着的东西被撞落一地，但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自家中怎么会窜出这么一个人？好一会儿，才想到向来人赔礼。刚道了声对不起，又顿住了。因为这时他才看清这不速之客原是莫弃疾。四目相对无言，莫弃疾撤回目光，低垂地看着自己的脚下，粉颊上飞起了灿烂的红霞。
温有才满脸尴尬，纵然有万千疑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于是，他只有俯下身子，拾起被撞落一地的物品。莫弃疾略略把目光抬起，正好可以瞧见被撞落的物品。只见那些物品是用黄纸包裹着，呈十字形来回地系着绳子，一看便知是几包医药。另有一包包纸被摔破，药材散落一地，温有才正忙着拣起这些零星散落的药片。
莫弃疾看到此情景，又想到了屋中生命垂危的老人，双眸情不自禁地噙满了泪花。待到有才拣起药片直起身时，正好触上了这泪花。温有才心慌意乱，一脸自责之色溢于言表，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让自己给撞个满怀，令人怎生安好。温有才一颗心忐忑不安，意乱如麻，始责道：“莫姑娘，都……都怪我，走路莽莽撞撞，冒犯姑娘了。我……我该死。”说着，便要扇自己几个耳括。
一掌就要扇下，莫弃疾迅疾闪过身，双手紧紧握住温有才的右手，双眸里滚落颗颗泪花。满心的酸痛令她无法言语，她只能紧咬樱唇，不停地摇着头。
温有才有力的手突然绵软了下去，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左手提着的几包医药又滑落于地。这一刻，所有的希望都灰飞烟灭，所有的祈盼都支离破碎。在料峭的春寒中，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颤抖着。起先炯炯有神的目光立时变得无比黯淡，空洞。
莫弃疾满噙泪水道：“温大哥，今年的迎春海棠不再开了。”虽然她不甚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她知道，他是了解的。
原来，每年到了迎春海棠开花的季节，老人的病情就会好转。所以温有才每年都必定会种这种海棠，并日日夜夜盼望着迎春海棠快些开花。事后，温有才这么告诉莫弃疾的。
良久，温有才魂魄俱散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它迟早会有不开的一天。”
丹墀上的迎春海棠一簇簇暗红的花苞低垂下来，在悲摧的逆境中它又怎能绽开蓓蕾。他呆呆地立于母亲榻前，双眸中充满了无限的痛苦。时间的力量永远不可估量，它能将你所拥有的一切于瞬息之间夺走。母亲艰难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丝伟大的爱意，涣散的目光中已不再有悲愁。
莫弃疾依在温有才肩膀上抽泣不止，泪水在他的肩上染湿了一大片。温有才凝视着慈祥的母亲，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打湿在麻布被褥上。这一刻，温有才是多么地希望时间能就此凝固，是多么地希望一切就此停滞。
母亲的手渐渐冰冷、无力。涣散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温有才，尽量让时间不从她的目光中逃逝。一阵急促的咳嗽袭来，老人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涌出一股股泛黑的鲜血。于是，涣散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可一双眼却依旧睁得浑圆浑圆的。忽然，这目光缓缓移向莫弃疾，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莫弃疾俯下身，为老人擦拭嘴角的鲜血，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老人额角。看着老人抽动不已的嘴角，莫弃疾明白：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所寄于的希望也不过于此。
莫弃疾站直身子，望了温有才一眼，俩人心领神会。莫弃疾不假思索，怯生生地伸出手，与温有才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见此情景，老人呆滞的目光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脸上溢满微笑。终于忍不住一声咳嗽，嘴角鲜血如注，但嘴角的那份灿笑却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满足和心慰。一切都于刹那间归于永恒，包括母亲深藏了几十年的那份浓浓的忧伤。
温有才悲嚎一声“娘”便跪了下去。那悲声响遏行云，那悲声感天动地。他不禁扑倒在母亲博大的胸怀里，抚膺顿首，恸哭不已。正是：寸草春晖无处报，含辛十载终成哀。
良久，温有才止住了哭泣，跪于母亲榻前，满怀痛苦地自语道：“娘，您怎的不管孩儿了，怎忍心洒手西去？您不是说要看我娶媳妇的吗，您不是很想抱孙子吗？您为什么不再多等两年？”温有才擦了擦鼻涕，又缓道：“记得小时候，我在雨中跌倒，您没有来扶我起来，还说做人要坚强，跌倒了要自己爬起。多年以来，娘您的谆谆教诲孩儿没齿不忘。怎么到了今天，您却忘了，您却失却了意志？”
莫弃疾一边饮泣不止，一边劝说温有才要节哀：“温大哥，水去不回流，人去不复还，你节哀顺变。树老必枯，人老终逝，自然律例，岂是我等所能左右，然这又何尝不是你娘的一种解脱。你娘于此前与我说过很多，她不希望你因此而痛苦万分，糜靡不振。你前面的路还很漫长，也许布满荆棘，充满坎坷，她希望你能化悲痛为力量，毅然面对那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人生道路。”莫弃疾为温有才拭去眼角的泪水，续道：“你娘现已仙去，然我们无论付出多少悲痛亦都无法挽回。相反，你应该更好地活着，更坚强地活着，不辜负老人家对你的殷切期望，这才是对她老人家一生的含辛茹苦最好的报答，同时也是你娘唯一的遗愿。令堂走得很安详，了无挂牵，料想她已无所牵挂。如若令堂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悲痛欲绝时，她又岂能安心上路？你娘临走时刹那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爱意、祝福，并没有诀别时丝毫的不舍与哀愁。因为她深信，她的儿子定然会好好活着，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失望？”
温有才听罢，默立良久始转过头，擦干泪水，望着莫弃疾，道了声：“谢谢你，让我娘放下了压着她多年的包袱，使她可以不带遗憾，孑然上路。”
莫弃疾当然知道他的言语中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于是，她泪光盈盈的脸庞上立时绯红一片，宛如天边的霞光那么绚烂。
温有才听了她一番劝说，悲切的心情稍有点宽懈。随着头脑的冷静，逐渐地也明白过来——虽然至爱的亲人撒手西去，从此幽明永隔，然悲痛又岂是泪水所能冲刷；唯今，只有好好地活着，坚强地活着，才是对母亲浩瀚的恩泽的最好报答。
一番伤痛后，温有才终于是挺起胸膛，鼓起了勇气，在母亲榻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在莫弃疾的帮助下，把母亲的身子擦洗干净，重新给她套上洁净的衣物。一切收拾停当，忽有一帮衙役直冲屋内。缘何突现衙差，但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