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龙王庙

这一路走来，进财和石头看到到处都是敲锣打鼓求雨的人们。他们野狗一样成群结队的往龙王庙里挤着，把庄稼人所有的期望都凝结在了泥疙瘩捏成的龙王爷身上。焦急的庄稼汉们盼着龙王爷能下场透雨，让他们把麦子种到地里。他们盼得眼睛都瞎了，龙王爷也没施舍给他们一滴雨。如果这一季粮种不到地里，到了来年还要闹饥慌。已经饿怕了的人们病急乱投医，遇到庙门就要磕头烧香。

这一天，进财和石头又遇到了求雨的乡民们。他们头上戴着柳条编成的草帽，穿着木履和蓑衣，敲锣打鼓地向龙王庙涌去。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伙人抬着一只卤得腊黄腊黄的猪头，还有两只海碗样大的白面馒头。馒头当中嵌着一粒大红枣，这是遇到丰年时家户里才能蒸出来的大枣馍。

看着腊黄的猪头和雪白的枣馍，石头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诱人的供品，吸溜着嘴小声问着进财：“财哥，想不想吃猪头和枣馍？”

进财看了一眼卤得香喷喷的猪头和白花花的枣馍，他流着口水不无遗憾地说：“这么多人咱俩没法偷！”

石头说：“你想不想吃是一回事，能不能偷来却是另一回事！”

“你想偷？”进财担心地说：“这可是给龙王爷的供品，要是被他们逮住，命都没了！”

“龙王爷连雨都不肯下，还有脸享用这么好的供品。我看还不如让咱俩吃了！”石头嘻嘻笑着说：“我来想法子把他们的供品给偷了！”

兄弟俩像两只流着口水的饿狗一样，一路上悄悄尾随在这伙求雨的乡民们身后向龙王庙走去。快到龙王庙时，石头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进财听到石头的鬼主意，高兴得嘴巴就像吃了裤带面和葱油大饼一样，半天都没合上。不过石头的这个妙计，需要进财配合才能成功。

龙王庙在一个小山头上，前后各有一条上山的路。求雨的乡民们把抬来的猪头和枣馍放在庙里的香案上后，全都齐刷刷地跪在了庙门外。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跪在人群最前头，拖着浑厚幽长的嗓音带领人们唱起来：

“龙王、龙王——显神灵，东边纳云西边吐雾，我给你送上一只大肥猪。”

老头子唱完后带领人们磕了三个响头，又接着唱起来：“龙王、龙王——显神灵，北边滂沱南边瓢泼，我给你送上两只大蒸馍。”

趁老头子带领人们第二次磕头的时机，石头敏捷地跑到龙王庙的一侧躲了起来。当人们第三次开始磕头时，进财突然又蹦又跳地在他们身后大叫起来：“狗日的，好大的雨啊！”

听到喊叫声，人们全都抬头看起了天。瓦蓝的天空像水洗过样连朵云彩都看不到，哪来的雨？求雨的人们困惑不解地看着这个又蹦又跳的娃娃心想，这娃大概脑子进水了。进财继续大叫着：“哎呀！淋死我啦！这雨下得真是大啊！”

进财大喊大叫地抱着头，在乡民们面前又蹦又跳地四处躲着大雨。乡民们看到进财滑稽的表演，全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有那个老汉黑着脸没有笑，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进财，嫌他破坏了他求雨的仪式。就在乡民们迷迷瞪瞪地看着进财演戏的时候，石头如同一只身手敏捷地猴子迅速溜进了庙门。他一嘴巴下去牢牢地咬住猪耳朵，像狗叼着骨头样把又肥又大的猪头叼在了嘴里。然后他空着手背对求雨的乡民们，两只胳膊一甩一甩地向龙王庙后面下山的路上走去。求雨的乡民们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乱纷纷地瞄向了放着猪头的案板。案板上空荡荡的，香喷喷的猪头已经不见了。乡民们惊奇地四处寻找着猪头，进财见机大叫道：“龙王爷把供品给吃啦！”。

乡民们有的信以为真，索性跪下来不再寻找了；有的却不甘心，还再转着头寻找着供品。此时那只硕大的猪头，就在石头的嘴巴下叼着。石头嘴里叼着猪头，甩着胳膊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着。求雨的老汉看到石头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大叫道：“猪头被人偷了！”

乡民们这才醒悟过来，他们兵分两路一伙人忙着去追石头，一伙人忙着去追进财。一时间龙王庙前像赶集样乱成了一团，人们的喊叫声、跑路声、互相撞倒的声音挤在一起比过大年还热闹。进财见势不妙早溜了，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跑出了一里多路。后生们追不上进财，转而去追石头。石头刚开始时还用嘴巴叼着猪头跑，当人们发现他后，他索性抱着猪头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咬，一边往裤兜里塞着。几十号人跟在石头身后，紧紧追赶着原本属于他们的猪头。在大旱之年，一只猪头怕是比一只金元宝还要金贵，况且那还是敬献给龙王爷的供品。

石头抱着猪头在另一条下山的路上渐渐跑远了。追赶他的后生们被他跑起来的灰尘弄得灰土满面的，人像从坟墓里刚刨出来的死人一样难看。他们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无奈地捡起土坷垃砸向石头和猪头渐去渐远的背影。就在这时候，一件令石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山下跑上来另一伙求雨的人们，这些人可能是其它村子的，此时也到这座龙王庙里来求雨。他们发现这事后，从山下悄悄堵了上来。石头被这伙人堵在了窄得像面条样的山路上进退不得。本来已经放弃追赶石头的后生们，看到这阵势哇哇大叫着又信心百倍地追了过来。山下来的人当中已抢先跑上来一个壮后生，他拿着块石头狠狠向石头的头上砸去。石头只好把到手的猪头无奈地一扔，转身向路边的荆条丛里逃去。他向荆条丛里逃去时，比一只常年在荆条丛里钻来钻去的野猫子还要快，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求雨的后生们气喘吁吁地从草丛中捡回了属于他们的猪头。这只长得五官端正富富态态的猪头，已被石头咬得豁豁牙牙坑坑凹凹，早没了猪样，两只硕大的猪耳朵也被咬没了。后生们端着不成猪样的猪头，气得朝石头逃走的荆条丛里大骂道：“饿死鬼！”

石头摆脱人们的追赶迅速向村口的老柿树走去，兄弟俩刚才偷猪头时已经约好在这里会面。进财早已等在柿树下了，当他看到石头灰头灰脸地走过来，就明白他没能偷到猪头。石头的嘴边流着血，进财看到后大吃一惊，他一瘸一拐地迎上去问道：“石头，你的嘴怎么了？”

石头眼睛一瞪恼怒地说：“日他娘的，没想到从山下又跑来另一伙人把我堵在了路上，猪头也被我扔掉了！”

进财擦着石头嘴边的血，心痛地问道：“被他们打的吧？”

石头嘴边的血，是被山下求雨的后生用石头砸的。石头爱面子不肯在兄弟面前丢脸，他说：“是我跑得太快，不小心摔了一跤！”

进财拉着受了伤的石头，一瘸一拐地向柿树下走去。石头看到进财的脚受了伤，问道：“进财，你的脚怎么了？”

“扎了根刺！”

“日他娘的，这回咱俩全都挂彩了！”石头嘿嘿一笑说：“不过，这次也没算白偷，猪耳朵被我咬下来了！”石头从裤包里掏出被他咬下来的十几块猪耳朵递到进财手里说：“咱兄弟俩有肉一块儿吃！”

进财嚼着猪耳朵，两手小心翼翼地擦着石头嘴边的血迹，心痛地问道：“痛吗？”

石头嘴里嚼着猪耳朵没有吭气，过了半晌他突然嘿嘿一笑把淤在嘴里的血吐出来，说：“他娘的，猪耳朵真是好吃！以后咱俩要是有了钱，天天吃狗日的猪耳朵！”

兄弟俩在村口的柿树下吃完猪耳朵，又重新踏上了去往山西的官道。进财脚底扎了根刺，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石头看了看进财的脚，接着又看了看路旁静悄悄的村子，他眼珠子一转说：“进财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偷双鞋来！”

进财担心地说：“大白天的，不好偷！”

石头说：“这会儿村里没人，他们都忙着在山上求雨哩！”

进财说：“要不，咱俩一块儿去偷吧！”

石头说：“万一有人追来，你跑不快的！”

进财一想也对，他的脚底扎着刺跑不快，很容易被人追上。兄弟俩又重新回到了柿子树下，进财嘱咐着石头：“小心点，真要偷不到，就别偷了！”

石头说：“能偷到最好，这样咱俩都有鞋穿了！”

进财蹲在柿树下看着石头悄悄摸进了村子。过了一会儿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叫，接着再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进财在柿树下耐心地等着石头回来，他从晌午等到了太阳落山，又从太阳落山等到了星星满天，始终没能等到石头回来。进财懊恼地心想，石头是不是被人抓住了。他伸着脖子忐忑不安地向黑呼呼的村子里张望着，村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进财心想也许是石头遇着了啥事，赶不回来，说不定到了半夜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进财等了整整一夜，天都大亮了石头还没回来。事情有点不对劲，按理说石头早该回来了，他这时候还没回来怕是被人抓住了。一想到石头被人抓住了，进财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石头要是被人抓住，他该怎么办？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他举目无亲该找谁帮忙呢？不管石头有没有被人抓住，他都不能丢下他不管，他俩是磕过头的兄弟。

太阳已经老高了，这会儿正是家户里吃早晌饭的时候，石头还没有回来。进财开始忐丐不安地向村子里走去，他要去找他的好兄弟石头。他俩在菩萨面前磕过头发过誓的，有刀山一块儿上，有火海一块儿下。即使前边是万丈深渊是无底的悬崖，他也要陪着石头一块儿跳下去，他不能没有这个兄弟。这个兄弟曾教会了他那么多本事，他这个当大哥的不能丢下他，况且他是为了他才被人抓住的。

这个村子不大，依沟住着十几户人家，像羊拉屎样住得东一户西一户的，在这样的村子里找人并不容易。进财装做讨饭的叫花子，挨门挨户地在村里找了个遍也没看到石头的影子。只要村里有人们的说话声，他就支起耳朵偷听，看他们是不是在说有关石头的事。这些人说的无非是老天爷不下雨，麦子种不到地里的琐事。进财听后心里失望极了，他又重新回到柿树下耐心地等起了石头。他宽慰地心想，石头可能是去别的村子给他偷鞋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进财在柿树下一连等了三天，也没能等到石头回来。这三天里，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心慌得连口水也喝不进去。一想到石头，进财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也许石头早死了，他要是不死早回来找他了。一个老太婆扭着小脚像只鸭子样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她走到柿树下好心地问着闷闷不乐的进财：“娃，你在这里干啥？”

老太婆的脸像核桃皮样满是皱纹，看着她爱管闲事的讨厌样子，进财没好气地回道：“我在等我兄弟！”

老太婆说：“娃，我看到你在这里等了三天了，他还没回来？”

进财红着眼睛说：“没有！”

老太婆说：“眼下这年景，你怕是等不到他了，他肯定被野狗啃了！”

进财不相信石头会被野狗吃掉，他说：“我兄弟跑起来比野狗快多了，那些畜生吃不了他的！”

老太婆撇了撇没牙的嘴准备离开，进财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叫住老太婆问道：“这个村叫啥名字？”

“村里老鸹多，叫老鸹沟！”

“老鸹沟！”

进财重复了一遍，默默记住了这个村名！他要永远地记住这个村子，他的好兄弟石头就是在这个村里没了的。到了第四天晌午，石头还没有回来，也许他真得死了，真像老太婆说得那样被野狗给啃了。进财伤心地从柿树下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准备独自一个上山西去。临走时他还抱着一线希望，用石块在柿树上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这是以前讨食的时候他和石头约好的，要是画一个圆圈就表示他没走远，过一会儿就回来。画一个三角，就表示他已离开了这个地儿，到他们商量好的地方去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在树上画三角，看着这个代表离别的三角，进财的眼泪又一次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