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骡马集
大旱之前孙天宝和村中所有老实本份的庄稼汉们一样,守着几亩“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不旱不涝收庄稼!”的薄地,勤勤恳恳地在土里刨食吃。一家人日子虽说过得捉襟见肘,倒也其乐融融。改变孙天宝性情的,就是眼下这场持续了几年的大旱。大旱刚开始的时候,孙天宝和所有的乡亲们一样,手里拿着破碗心急火燎地挤到衙门前的粥厂里去吃舍饭。
粥厂就建在县衙门前的大场子上,五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一天三顿轮流不停地为饥民们提供着救命的食粮。挤了一次舍饭后,孙天宝再也不愿去挤舍饭吃了。粥厂上吃舍饭的人比村里的野狗还要多,一层叠着一层迷迷麻麻的就像茅坑里的苍蝇一样令人讨厌。即使有力气挤到粥锅边,身上也得掉层皮。那次他流着满身的臭汗挤进去刚刚打到一碗粥,就被一个剃着光头的假和尚当面给了一拳。这一拳打掉了他几颗牙,打得他耳朵像织布机一样“咯吱、咯吱”地响了半个月,打得他的脸肿得比屁股还要大。在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手里的碗就被人夺了去。原来粥厂边上有一些啥事也不做的二流子,袖着双手站在人群外看热闹。他们怕费力气不去挤舍饭,专抢人家手里的饭。看到有谁挤到了舍饭,他们像群疯狗逮住块肉骨头样,“嗷嗷”叫着围过去抢。他们往往十几个一伙,一个村子结为一帮,专干这种生孩子没屁眼的事。每次粥厂上开舍饭,老老小小的都要挤死几十号人。县太爷管不住这阵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人们去挤。那次挤舍饭,孙天宝崭新的鞋被挤掉了一只,裤子也差点被挤破。当他空着双手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鼻青脸肿的早没了人形。用胡黑驴的话说,他就像被臭屁熏过一样难看。有了这次教训,孙天宝再也不去挤舍饭了。他躺在粥厂前的台阶上以过来人的口吻,劝着那些拼着命去挤舍饭的乡民们:“有那力气,还不如去捉几只两脚羊,连盐巴都省了!”
县衙的粥厂只维持了一年,就全关掉了。朝廷也没有想到,大旱的时间会拖得这么久。官府手中已无粮可放,只能任由饥民们像洪水样地四处逃窜,只要他们不聚众闹事就行了。天下大旱盗匪四处抢掠,有粮吃的大户人家也不好过。像孙天宝这样穿戴着有钱人的行头,如果被盗匪们抓住又拿不出银子小命就没了。尽管孙天宝一直梦想做一个土匪,在没有完成心愿之前他可不愿死在土匪手里。孙天宝出去捉“两脚羊”从来不去远地方,他只去镇上的骡马集,那里有上等货色的“两脚羊”在焦急地等着他的到来。大旱之年除了缺粮食,唯一不缺的就是在官道上走来走去的“两脚羊”和蹲在骡马市上的“两脚羊”。孙天宝有点想不明白,大旱都已经三年了,“两脚羊”怎么会越来越多,他想不吃都不行。
快到骡马集时,孙天宝停下来耐着性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头。他从容地拍打掉身上的灰尘,连脚上那对老母鸡鞋上的灰尘也拍得一干二净。然后他吐了口唾沫抹在了脑后的辫子上,把辫子抹得像镜子样光可鉴人。接着他用粗糙的双手,抹了抹脸上锅巴样厚的油污。把脸上的油污全擦干净后,他这才装做大财东们的样子,趾高气昂地背着双手慢悠悠地向骡马集上踱去。穿戴成有钱人样子的孙天宝,唯一感到遗憾地就是身上散发出来的像骡子样腥臊的汗臭味。任凭他怎么洗,也洗不掉这身恼人的臭味。这是他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气味——穷人的气味,隔三里远都能闻到。还有他一脸的穷酸相,也掩盖不了他是一个穷人的本质。这让他想起胡黑驴曾讥讽过他的那句话,“狗日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为这事他伤透了脑子,曾多次在心底里埋怨过自己的爹娘。当初生他时,为啥不把他生得排场点?给他一张苦瓜脸,让他如何在这恶人如蝇的世道上混?
骡马集上正如孙天宝所料,蹲满了形形色色的“两脚羊”。有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长得好看的和长得不好看的,他们的头上全都清一色地插着各种各样的草签。集上只有三两个财东,走来走去地挑几个长工。孙天宝在集上刚一显身,就有个十三四岁的“两脚羊”眼疾手快地跪到在了他脚下。这是一个看上去蛮灵秀的娃娃,开口闭口地叫着:“大老爷给我口饭吃,我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当畜牲使!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孙天宝有意要捉弄捉弄这个娃娃。他每次捉“两脚羊”之前,都要戏弄他们一番,就像猫捉到老鼠一样。前几次他把两脚羊带到家,进门后一脸凶相地对他们说:我要吃你了,你是我今晚的下酒菜。“两脚羊”们听到这句话,无一不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企图夺门而逃。孙天宝身手敏捷得就像捏一只小鸡样,一把揪住他们的领子,把他们从屋门口再揪回来。然后他皮笑肉不笑的问这些“羊”:你说我是先吃你的胳膊,还是先吃你的腿?不过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耳朵。接下来他会装模做样地去仔细查看他们的耳朵,有些胆小的“羊”看到他这个样子,早吓得瘫软在了地上。没瘫在地上的,屎尿也吓得流了一裤裆。这时候,孙天宝会叫他们把自个儿洗干净。要是洗不干净,他会有更多的法子来折磨他们。当他肚子不太饿的时候,他会像年关时屠夫们杀猪那样,特意饿上这些“羊”几天。让他们把肚子里的屎尿排干净再杀着吃。
此时看到跪在脚下的娃娃,孙天宝马上想到了捉弄他的注意,他说:“你说真的?我叫你干啥,你就干啥!”
娃娃忽闪着眼睛,机灵地说:“给你当牛做马我不嫌累,给你擦屁股我不嫌脏!”
“这么说你乖得很!”孙天宝仰头大笑着说:“来,先闻闻我的屁是香的还是臭的!”
孙天宝转过身撩起袍子的后摆露出穿得又脏又臭的衬裤,把屁股对准娃娃的脸放了一个又臭又长的响屁。他的屁像吹唢呐一样绵延不绝,委婉而有细长。放完屁,孙天宝故作亲切地摸着娃娃的头问道:“我的屁是香的还是臭的?”
娃娃见风使舵地答道:“香!比头茬子苜蓿还香!”
“胡扯!”孙天宝大骂了一句:“天下哪有屁是香的?只要是屁,全都是臭的!”
娃娃吓得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怪人”。他以为只要说上一句他的屁是香的,说得面前这个大老爷高兴了,就会带他走,给他饭吃,没想到这个大老爷会这么较真。孙天宝看到娃娃被他吓得傻呼呼的,他越发得意起来:“来!我再让你闻一次,这次要说错了,可别怪我抽你大嘴巴!”
娃娃这次学聪明了,孙天宝的屁还没放完,他就喊道:“臭!你的屁比狐子的屁还要臭!”
一听到狐子,孙天宝马上翻了脸。他长得太像狐子了,凸嘴巴尖下巴,再加上细小的眼睛,活脱脱一只披着人皮的狐子。胡黑驴那厮经常用狐子来讥讽他,说他是狐子转世投胎的,难怪长了幅畜生模样。这话让他有气有恼有苦难言,胡黑驴他不敢打,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娃娃还不敢打?孙天宝转过身,狠狠赏了娃娃几个大嘴巴。娃娃被打得一时愣怔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孙天宝狠狠骂道:“你这个上下没毛的家伙,竟敢说我的屁是臭的!我天天吃的是大鱼大肉,喝的是王八人参汤。能放出臭屁来吗?只有你这种吃糠咽菜的主,放出来的屁才是臭的。”
孙天宝骂完后丢下呆若木鸡般的娃娃,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就把这只“羊”捉回家的,不过他今天不需要公羊,他需要的是一个细皮嫩肉的母羊。他的下边也开始饥了,上边饥了还能忍一忍,下边饥了却是忍不得的事情。只要这只羊不离开这个鬼地儿,或迟或早都是他碗里的肉。
看到孙天宝走过来,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流着泪一板一眼地唱起来,孙天宝走得越近她唱得越响。孙天宝知道她的歌是唱给他听的,老妇人擦着脸上的泪痕,可怜巴巴地唱道:
“顾不得满面羞,开口呼唤——
叫一声大老爷听奴细言:
是哪位行善人,把我怜念——
奴情愿跟随你并不要钱;
只要你收留奴,做妻情愿——
那怕奴当使女作了丫环;
白昼间俺与你,捧茶端饭——
到晚来俺与你扫床铺毡;
你就是收妾房,奴也心愿——
或三房或四房奴都不嫌;
每一天奴只用,面汤两碗——
不吃馍救汤奴也喜欢。”
孙天宝听到老妇人悲恸的唱词,忍不住笑了出来。人要是饿急了,连脸都不要了。就凭她那幅人见人呕的瞎瞎模样,也想赖蛤蟆吃天鹅肉,怕是白让他睡他都不干。这集上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黄花大闺女要多少有多少,哪一个不比她俊俏!她还异想天开地要嫁给他当小妾,真是痴心妄想!他暗暗骂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妇人,特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从她面前走过去时,孙天宝故意把刚才没放完的屁,给响亮的挤了出来。然后他高扬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老妇人一眼。他立马看到,这个老妇人羞愧而有难过地低下了头。她失望极了,他连看都看不她一眼,她就像路边的一颗杂草一样引不起他的注意。看到这个老妇人如此难过,孙天宝暗暗在心里说了句:“我看不上你,是你的福分!我要是看上你,你就完了!你连今黑里都活不过,就会进到我的肚子里。到了明日个就会变成一泡屎,被拉到茅坑里。”
这时候一个十八九多岁的后生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孙天宝脚下,把一直扬着头走路的孙天宝吓了一跳。后生摇着脑后插满了稻草的粗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善人哪!大老爷呀!求求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当牛做马,一个铜子也不要,白给你干活!吃饭时你吃稠的,我喝稀的!”
孙天宝狠狠抬起脚,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后生踹倒在了地上。然后他黑着脸,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老子只要女的,不要男的!老子是来挑小妾的,不是来挑儿子的!”
在这些穷人面前,孙天宝厉害着呢。他只能把自己装得厉害点,有钱的大财东一般都是这个样子。孙天宝有点怯火面前这个后生,他长得比一头牛还要壮。要不是赶上大灾之年,还真是一个好长工哩。他是来这儿挑“两脚羊”回去杀着吃的,他只挑那些他能治得住的温顺小女人和娃娃。真要把这么一个壮后生领到家里,凭他一个人还真拾缀不了他,到时候还说不定是谁进了谁的肚子。
“有没有愿意嫁给我当小妾的!我管够了让她吃,顿顿让她吃白面条!”
随着孙天宝一声吆喝,立马跑过五六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子围在了他身边,他只看了她们一眼就失望地走开了。这些女人一个也不能要,看看她们菜叶子样的脸和黄黄的眼珠子,他就断定她们肯定有什么病。真要吃了她们,他不病死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