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蝶(一)
天青色的瓦房,旧旧的与房檐下的人对称,原元本是有那个心思去揣度他在对面站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刚刚才到的也未可知。
然而入月以来的天气还是很有些湿湿的味道,是眼眶里面那种湿?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奈何天?伤怀日。
是艾草被一双手点燃后的味道,忽忽地在晚风中作响,火光照亮幼童的面庞,拍着掌唱着歌,依依呀呀格外动听。
“媛媛,媛媛。”轻唤她的乳名,卑微而急切,好像口腔中的粘膜都渗透了思念的程序。
若不是这年月,他们倒该是一对恩爱夫妻,同命鸳鸯,戏得百年爱河水。
只可惜月下老人想来是个盲人罢,或许再这一层上,也可认为原元福薄,消受不起,难免折了阳寿。
两小无猜的年纪,追逐嬉闹本是寻常事,只拿日头光下白生生的面孔倒狠狠刻进了脑海中。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想今日,也只能这般了。
原元忽然感到一阵锥心痛,便也只能痛定思痛,一鼓作气断了他所有的念想,扑灭所有星星之火,以绝后患。
奉送上双唇,稳稳地接住穆绅迎面而来的气息,“哔哔啵啵”的火光在她心头跳跃,忽又蹦出了一星半点在胸膛,忽又烧得她眉目赤红。
一晃神,原元怕穆绅又把持不住,两人难免云雨一番,慌忙掐断了这个吻,低下头喘息不止。
原来窗外对面早已空空如也,挂在廊下的湿衣服也没有方才“滴答滴答”的动静了。
“怕是风雨要来呢。”原元低语道,慢慢垂下臂膀,绑了这半日,倒隐隐有些酸了。
“山雨欲来,倒不见得风满楼,我这里可是春色满楼。”穆绅觉出原元回避,紧了紧身,把她拉得更近,紧紧贴着自己。
原元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只与他装傻充愣,一边用眼睛瞅他,一边揶揄道,“春色满楼那是自然,凝滞萃好几十姑娘色色俱全,倒不乏春色,只不知少爷您喜欢哪一色?”
穆绅也不急着争辩,变戏法似的从手里变出一个小玩意儿,方才说道,“只你一人就够我受用半日了,哪还招架得住你的姐姐妹妹?”说这话时直用最蠢蹭着原元的双颊和鬓边,极尽缠绵悱恻。
原元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只纯白颜色的玉镯子,纯净而明艳,非好几十年头出不了一块的上等老玉,但又显得年轻雅致,在日头底下想是能照见人影的,即使此时未点灯,其动人颜色也可见一般,不可方物。
正在思索间,穆绅已经将那尤物套在了原元手腕上,只轻轻一滑,手背温润如玉的触觉顿生,它便与她融为一体了。
原元大惊失色,万万不可,“不行!你这礼太重了,只会折煞了我!”
穆绅这回竟然也不让半分,正色道,“我说可以就可以。想来也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原元倒不是没见过世面,被这镯子的身价惊吓到,只怕这一开了源头,往后便不计其数,源源不断了。
并非好兆头。
原元又一思索,我于他本来只是素不相识萍水之人,当初只觉得与他相处甚为欢畅愉悦,并未想这许多,到如今已然知道他对我的索取并非单单鱼水之欢,反倒是真心显出许多来,况且我也不讨厌他,往后只拿朋友的真心待他就是了。另一层,自己本就是风月场中的女子,何必今日教起真来?
只这一层原元心里便又豁豁然疏朗起来,玩笑道,“你当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么?”
穆绅不曾料到原元会如此反应,但他也是机灵得很,只一愣便反应过来原元冲着他意味深长的笑是什么意思了,他朗声一笑,“哈!这个自然简单!你跟我来,我知道什么能让你满意!”说完拉着原元便只顾往外面跑,慌得原元大叫起来,“停下!停下!”
“又为何?”
原元恼也不是,乐也不是,“你瞧瞧自己身上穿得什么?再瞧瞧我身上是什么样子?”
穆绅恍然大悟,连忙一叠声骂自己高兴糊涂了,接着摸索着点亮油灯,一拍掌说道,“这下可有了!你就穿新作的衣裳罢!倒让我第一个看看,天女下凡!”
原元也欢喜,忙不迭找出那件衣服换上,俏生生往穆绅面前一站,眼睛笑得像月牙一般。
穆绅倒装腔作势起来,拿腔拿调,“不错不错,到底是我选的人,我选的衣裳。”
原元作势要打,却被一把抓住胳膊,一溜烟跑下楼去。
倒凭空生出许多风生水起的感觉来,只这一生都能随着一个人奔跑下去。
“钱妈妈!钱妈妈!”穆绅叫道,不容原元插上半句话,其实也插不上话,原元已经娇喘不停了,哪里还有说话的气力。
钱妈妈站定,这会正是晚间生意时分,楼下活色生香得很,“穆……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穆绅也不喘息,单刀直入,“钱妈妈,我把你最心爱的女儿借出去一会,可好?”
钱妈妈不说话,只看着原元。
原元点头。
钱妈妈笑道,“我当是什么事,穆少爷巴巴地跑来说,只要原元愿意,出去一会子也无妨。只一点,天晚了可得把我女儿送回来。”
“我女儿”三个字咬得重,平白间多了些血缘意味,只有原元听懂了这其间的意思。
“妈妈放心,我一定将原元完璧归赵!”心里却想,还说不定谁是最疼她的人呢!
原元不说话,也不想说话,命运捉弄她太久太狠,如今有人肯替她安排好铺着红地毯的路走,不是坏事,她拒绝不得,只能闭着眼睛享受。
脚下又呼呼生风起来,穆绅转头对原元说,“原元,我们不坐车,可好?”
原元也笑,晚间的凉风让她的快活在心底冲撞,“好。”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
原元心里一阵温馨,这便是她渴望的自由吗?可是明明不是这样子的,在凝滞萃她并不是被囚禁起来的人,自由队她来说也非遥不可及,那么这种空穴来风似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来不及想这么许多,两人的眼光就都被晚间路上的林林总总吸引住了。
莫非你懂我这五年来的最苦楚?还是只是试探我对自由之身的向往?
我原是自由的。
原元笑着看着眼前为她奔走的人。
“原元你看,这座钟楼有好几百年的光景了,相传是嘉庆年间的古物。”
“原元,原来月香楼的脂粉也比不得凝滞萃的香啊!更别提姑娘了!”
“原元,那边有一个孝儿盯着你瞅了半日了,怕是看上你了,嘻嘻!”
“原元,你想要这对耳环么?明晃晃的像月光一样。”
原元信手摸向耳垂上那一对沉沉的坠子,爹当年也是这样把娘虏获到手的么?
只是我是原元,与娘差了千里百里,我受过的苦,娘不曾受过。
“原元,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原元这才站住脚,佯装生气道,“你想想这一路上你的话多得跟八哥似的,我又哪里能插得上嘴了?”
穆绅见她像受了气的小媳妇,心下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一对璧人杵在夜色中,夜风最是撩拨人心。
“好原元,好妹妹,你可不许恼,我也是高兴得忘了分寸。”
原元收起假装的愠色,只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你跟我来。”
原来原元早就注意到西街米粮铺子旁边的糖人师傅,那些活灵活现的小东西竟然栩栩如生,和真的无多大差别,只一大一小而已。
“师傅,麻烦你照着我们两人的模样,做两个糖人可好?”
师傅停下手中的活计,只觉得眼前两人远远地带来一股子温温的气息,却又面善得很,“嘿!这倒是个新鲜活计!姑娘你还别说,老头子我看着你们就像一对画里的人物,是新婚燕尔吧?”说着也不抬头,只将边上炉火上的糖浆用瓢舀了一些出来。
原元也不恼,只让师傅赶快动手,转头瞥见穆绅傻傻地笑,娇喝道,“还笑!快站好,不然师傅恼了就不做了!”
师傅说道,“好生伶俐的丫头!我喜欢!你们可站好了,开工喽!”
只一会功夫,师傅手上便拿出两个糖人,原元叫道,“哎呀!师傅你怎么把两个人粘在一块了?”
“姑娘可问得奇怪了!两口子不应该黏在一起么?”师傅只微笑着。
穆绅却落得捡个大便宜,一面拿出几块钱递给师傅,一面说道,“师傅说得对极了!”
眼见得夜色深起来,两人才往凝滞萃的方向走回来,也没有多的话语。
到门口不远处站定,原元突然说,“你就到这儿便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好了。”见穆绅不言语,又接着说道,“别人眼见得你老往那种地方跑难免生疑,你是长官,又是……有妻室的,倘或没看出来还好,若是有认识的,明日里谣言又满大街小巷传开了。”
穆绅心下明白这是为自己好,只是心里千万个不舍,也只能答道,“好,我听你的。”却见原元将手里的糖人分作两个,把自己模样的塞进穆绅手里,“可不许嘴馋吃了。”
穆绅回答,“不吃,一辈子都留着。”
原元又笑道,“这是什么傻话?不吃还等它化了?”
穆绅又回答,“化了正好,把你化了黏在我心上,你就跑不掉了。”
原元连忙打住穆绅的痴话,转身朝门口迈进去,“我可走了,不然你又说起痴话来。”心里却是暖融融一片。
穆绅只不语,眼看着心上人一步一步走进门去,半晌才走到午后停靠车子的地方,冲老槐说道,“辛苦你这半日了。回家吧。”
再说这一边原元进了门,并不见钱妈妈在前厅招呼,正好生奇怪着往楼上走,迎面却看见水姑娘和一个男子在墙角亲热,水姑娘仿佛受用得很,两颊潮红,双唇微启。那男子只能大略看见背影,眼熟得很,却不知道是谁。
原元也不便多逗留,顾自往房里去,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客人见了水嫩的姑娘,耐不住性子不等走到房间里便卿卿我我起来。只是水姑娘平日与原元相交颇频繁,找水姑娘的性子是决计不会行此事的,除非那男子当真有本事降服得了她。
正想着,却听见水姑娘叫她,“原元,你别走,我又几句话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