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割弦
你大概还不知道一双绣花鞋给寻常人家的女子带来的喜悦和苦楚会发生怎样的碰撞,与烟行媚事的烟花女子相比。在这乱世里,白菊花被染指,掉了色又上了色。
钱妈妈啐了一口一脸谄笑的林大刀疤,“呸!别把我女儿和你的那些相好想到一处去,她们涎着脸皮给你卖乖卖巧那是她们自个儿的事儿,你以为有钱就能上原元的床榻?想得美,收起你的大洋滚!”
在这片地皮上,鲜有人不给林大刀疤几分薄面,单是他的靠山许副官的威名一叫出来,他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是军阀的天下,手上掌着兵权的人说话才有分量。
林大刀疤给年前驻扎在安庆的新军副官作狗腿子的事情这一片儿早就传开了,终日里游手好闲的烟鬼如今趾高气扬堵在凝脂萃院前指名要原元姑娘伺候,说话的当儿还把一串大洋讨好地直往钱妈妈口袋里塞。
却不想自讨了个没趣,一开口就让钱妈妈抢白,自然脸上是挂不住的,于是往地上一坐,“老子今天还就真要上这原元姑娘了!凭她是九天仙女还是王母娘娘!您老也别磨蹭了,我今儿就在这坐着不走了!”
说着一挥手,几个小厮模样的把其他客人撵走,抱着双臂站在门口。
“你这是干什么?”钱妈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不怕他还能把这地盘拆了不成。
“原元姑娘要是不出来,您老也别做生意了,我就这么个意思。”看来这赖皮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那好说,你就耗着吧!”
“慢着!”一声轻呵从后院传来,干脆而明丽。原元俏生生立在楼梯口,秀美微蹙,眼角脸蛋轮廓都带着清泠的冰,“林大哥就不给原元一个情面?原元可是把人给你送来了。”
款款几步曳地生辉,原元自小受爹娘佑护,并不曾将一双脚裹得畸形。民国以来女子裹小脚的破旧习俗口号喊得响亮,只是仍然救不出一批批被裹脚布缠住的女子。
“嘿!这女儿和妈妈倒唱起反调来了。原元姑娘,哪能驳你的面子……”
原元在心里嫌恶那副丑陋的嘴脸,走到钱妈妈身边,一拉她的衣袖,悄声说,“姆妈,你且不要多说,交给女儿就好。”钱妈妈点头示意。
原元走到林大刀疤身边,定定看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张丑陋的面孔,歪斜的刀疤从他的鼻梁处一路往下直到下颌,眼神却极尽讨好献媚。原元甚至在他眼里看到最原始的欲望,“只是林大哥你也知道,原元接客素来是有原则的,若破了原则,原元可是不能接受的。”顿了顿,她转过身,香气弥留,“就连府衙总理大人的少爷……也不曾强迫过原元呢。”
林大刀疤的气势明显软了下去,“实话跟姑娘你说吧,许副官看上你了!我这也是沾着人家的光来讨个嘴上便宜。姑娘不跟我走这一趟,怕是要我为难了。”
原元面无表情,这是早晚的事情,既非良人,奈何自惭形秽?
“可是三年前路过咱们这小地方的那支军队?”
“姑娘好记性!那姓许的副官也是近几年发达起来的,跟着刘统领的女婿穆长官打天下,如今袁大头也死了,倒是他们享起了太平。”
“他要我去做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林大哥你且稍等片刻,原元换好衣服便同你去。给林大哥看茶。”
“好说,好说。”
原元回到房里拣了一身滚边细花条纹的淡青色与白色相间的旗袍穿上,玫瑰状的盘扣一路叠到腰间,略施粉黛,脚蹬一双白面红绣线厚底鞋。这是四月里的天气,寒意不浓。
“姆妈,这一趟是不能不去的了,好在女儿能带着几个人也有个照应。”
钱妈妈点头,为原元拿过淡绿色流速披肩。
原元不愿坐林大刀疤停在门外的老爷车,那里面闷得慌。她喜欢黄包车,喜欢车夫的浓浓口音有一搭没一搭向她讲述那些外面看不到的琐屑。十七岁开始接客以来,钱妈妈就看准她认命的特质,准她白日里自由出入,外出去添置一些胭脂水粉,头饰珠花。近两年改革都改到妇女头上了,过去大半夜伴着鸡鸣起床梳几个样式不同的髻要费上许多工夫,如今衣服花样翻新,连发式都焕然一新了。
可是原元还是喜欢那些旧旧的发簪,油黑直顺的长发,铜镜也被明晃晃光亮亮的西洋镜代替。自接客以来,原元只与六位男子接触过,他们或是官老爷,或是官老爷的少爷,或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原元知道哪些男人可以做她的保命符,哪些男人能给她享用不尽的财富,她只肯为这些人献上自己的身体,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而这些男人总是隔三差五来找原元,或者将原元接到府上过夜。每一次接客后原元都能休息很长一段时间,钱妈妈吩咐任何人都不能去扰了原元姑娘。
这就是,原元的原则,非富即贵,没有权就得有钱。
“许副官可曾娶过太太?”原元为此行做打算。
“这还真让姑娘问着了,这许副官也算年少有为,二十二三的年纪就得了这样的好事,只是不曾娶亲。平日里倒也没见他逛窑子下赌场进烟馆的,怪!真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是刚来不久的新房客,过不多久自然就走了,怎么会在你这小地方留下把柄,让人耻笑。”
“姑娘您还真别小看这新军,以前官府那一群跑腿的还真没法比。具体的您看过就知道了,我也不便多说。”林大刀疤打着哈哈说道。
说话间已经来到新军驻扎地,那是以前官府在的地方,门口架着的鸣冤鼓大概被拆了,门边也没有门神似的护院,倒有两个带枪守卫直挺挺地站着,也不曾看他们一眼。林大刀疤走过去嘟囔两句,点头哈腰一番,便领着原元进门去了。
原元正在心里猜测着对方会是怎样的人物,忽而又想起爹曾经讲起过叛军的事情。那时候爹极不愿意看着百姓连年遭受祸乱,更加上瘟疫和天灾,爹甚至跪在家族祠堂里祈求祖先收了他这老迈的魂灵,只要天下早一点太平,叛军也好,清廷也罢,天下是谁的不重要,只要这乱世早一些完结。
只是大概大清王朝气数早已尽了,注定的。原元这样想着,又想起爹死得含冤,娘疯得不值。
原元心里是不害怕的,所以在她被一双男人的手扶住的时候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他。
的确是林大刀疤所说的眉清目秀,想是因为午休,男子没有穿军服,倒也还潇洒随意,只是一双眼睛盯得原元心里直起疑心。
原元欠了欠身,“饶了官爷午睡,原元赔罪。”
对方一愣,连忙拉起原元,这多少让人惊讶,是这男子太新潮开放还是我太古板守旧?
“姑娘就不必在意这些烦人的礼节,快随我来!有人已等候你多时了!”
原元不明所以,只迈着步子一路追随到大厅。倘或外间的日光让她头脑发热有些晕眩的感觉,那么当头顶的日光被一束炽热的目光取代,原元想自己这颗已经死了千万次的心怎么还像被扔进油锅里煎一样疼痛难当。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初在破渔船遭受管家的凌辱时原元由疯狂的想念到最终的憎恨,他都不曾出现,救她?那是白日梦D诞的白日梦!
你不是死在我的记忆里了吗?
你不是横尸过去了吗?
你还会对一个妓女肮脏的躯体心怀留念?
你以为五年不足以埋葬耻辱?
一去秋风人心凉罢了。
今时今日,多说无益。
“媛媛,媛媛……真的是你吗?”男子的声音竟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媛媛……”
许副官大喜,拍掌笑道,“真真大喜!梓杰,功夫不负有心人哪!可让我找到了!”
那又如何?
妄想一如当初?
做梦!
“梓杰,还愣着干什么?快让原元姑娘坐下。”
你就是萧梓杰没错,大娘的亲侄儿没错,五年前我本要投靠的人,七年前仍与我睡同一张塌的表哥,十年前与我有一纸婚约的萧梓杰!
“媛媛……”萧梓杰的目光痴迷,嘴里反复吐出两个简单的音节,却有千斤重。
“许副官是叫原元来唱戏的?还是觉得原元低贱只配供你们戏耍?”原元只想逃离,不管逃到哪,只要是没有萧梓杰的地方。
“这……梓杰,这是怎么一回事?”许副官一脸疑惑,疑心自己好心办坏事。
“逸泉,你先别嚷嚷,让我和媛媛单独说说话。”
许逸泉果然安静下来。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萧梓杰转向原元。
“是。”原元回答,只看向别处,不与萧梓杰的目光多做纠缠。
“你是廖贞瑗,至少曾经是,对不对?”
“是。”
“你记得我。’
“是。”
“五年前你失踪了。”
“是。原元也有话要问你。”原元这才定住漂移的瞳孔,看向他。他心疼她眼里的决绝,又害怕那样的决绝,他不想再失去她。
“好。”
“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是。”
“你知道我现在是一个名叫原元的妓女?”
“是。”直白到如斯,是想用最直接的挑拨烫死我?
“你知道我与许多男人有过肉体接触。”
“是。”
“五年前大娘曾托你照顾我?”
“是。”
“我失踪了你没再继续找我?”原元的血脉想要喷张出来,积蓄了五年的冷漠似要凝结爆发。
“不是!”男子声音陡然增大,他想要证明她的愚蠢,她的误解。“不是这样的!我找你找了半年多,媛媛你可知道我的心都随着你失踪了……”
“往后呢?不要告诉我你一直在找我?”
“半年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虚弱得很,爹便把我送到日本去了。今年年初回来的。你知道吗?能找到你让我重获新生一般。”
那一年他找她找到发狂,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迹。他生了一场大病,学业也荒废了许多。正巧赶上同窗许逸泉留学日本父母便将他一齐送出去了,只期远距离和时间能让他淡忘这场年少时的伤痛。
“五年来你活得不好。”他继续问。
“是。却与你无关。我不是廖贞瑗,至少不是过去的廖贞瑗。你只记住一句话便好,我是凝脂粹妓女,原元。”
“好……”忍住的心疼像原始的欲望一般扭曲他所有的器官,却不得不继续忍住。
原元淡淡的眉眼一点点贴近,她曾经是那么迷恋这张面孔,这双眼眸,“梓杰,你还好吗?”她的细瓷般的手捧住的脸,他的刚毅刺痛她的手指,他的脸上还是温润的模样。
他贪婪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深深印在心上。她还是那么美,却出挑得迷人,充满诱惑的味道,难怪,传闻中那么多男人被她蛊惑……他的心抽搐,哭泣,皱缩,扩张。
“梓杰,我与你回不去的,你知道的……我回不去的……”原元挣脱他攥着她的手,转身走开,大步迈向门口,似乎那个光亮的出口能让她窒息的心脏缓解。
“梓杰!快追呀!”许逸泉的声音。
“不用……她自小如此,追不上的,你越追,她越躲,生生逼坏了她……”
“你与她有不寻常的过去?”
萧梓杰缓缓坐下,眼神黯淡无光,胸口迟钝的敲击般的疼:
“原元……是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