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吉赛尔
练舞室。
室内立体音响系统里播放着《吉赛尔》第一幕的乐曲。
轻快的乡村小调里,芭蕾专业的同学们穿着舞台剧的道具服,扮演着中世纪的角色,伴着音乐演绎,踏着舞步来回穿梭。
作为最经典的古典芭蕾剧,19世纪中叶登场的《吉赛尔》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即浪漫芭蕾时代,这部剧目迅速风行世界,成为衡量一个古典芭蕾舞团是否称职的标志,一直到如今,这部剧目依旧没有过时,并且在全新的科技条件下得到了更好的演出效果。
作为全国最顶级的艺校附属中学,苏湘离所在的国艺附中的芭蕾系是肯定,必定要教授这门剧目的,尤其是第二幕中“最后的双人舞”,作为世界芭蕾舞必选节目,每个学生都得会跳。
舞蹈,作为一种肢体语言,本身同音乐、文字一样,是有表达力的,乃至有许多符号化的动作,表达固定的涵义,这种象征式的内容在宗教舞蹈里尤其常见,包括手印、步法、神态、表情等等,而舞台剧,不仅是舞蹈,还囊括的表演的内容。
单会跳舞是不算好的芭蕾舞演员的。
演员演员,就是得会演戏才算演员,否则,直接叫芭蕾舞者就行了。
《吉赛尔》的剧情分两幕。
第一幕是发生在法国宁静的乡村,阿布莱希特公爵(或是阿尔贝特伯爵)乔装农民与美丽少女吉赛尔相恋,而他们欢愉的恋情中却多次出现很明确的悲剧预言。公爵的未婚妻到来破碎了天真纯洁的吉赛尔对爱情的幻象,她便在极度的心酸痛苦中伤神而死。
第二幕,公爵来到墓地祭拜吉赛尔,此时的吉赛尔已经在鬼王米尔达的法力下化作受操控的幽魂,在公爵的一番追逐和深情告白后,吉赛尔原谅了他,然而鬼王米尔达却带领墓地的鬼魂们前来要杀死公爵,吉赛尔舍命相救,一番激烈的争斗,直到天色拂晓,鬼王力量衰落,这才逃过一劫。而公爵与吉赛尔在坟前依依惜别,随后他便累倒在未婚妻面前。
整部舞剧里,表演难度最大的自然是吉赛尔这个角色,也正是苏湘离要扮演的角色。
要将其演绎得绘声绘色,必须深入感悟其人物的三个心理状态,最开始农村姑娘的天真,对爱情的忠诚,对生活与爱情充满幻象,为爱奋不顾身;在得知心上人的背叛后,吉赛尔陷入疯狂,在回忆爱情的舞步里已经满是错乱、扭曲,神经质;在化作鬼魂,被鬼王操控时,机械、僵硬,而在这样冷漠的束缚下,迸发出爱情的烈焰,为心上人奉献一切,包括灵魂。
对演员的考验实在是很大的,严格来说,这样的剧目,对学生们来说,只能用作练习和考核,想要达到表演效果,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是做不到的。
苏湘离也不行,她扮演吉赛尔,只是因为她的舞技达标。吉赛尔的三重人格里,她比较拿手的是第一重,天真的爱人,而第二重疯狂她就不太明白,第三层的冰中火一样的情绪,以她的年纪,实在是难以理解设身处地。
《吉赛尔》讲述的故事以今天的目光看自然是老套的。
但老套的东西不一定是差的,如芭蕾舞剧这样受众面窄的小众艺术形式却有旺盛的生命力,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而今,随着文明进步,诸多因素的促进下,现代人的艺术修养水平相较当年已经有了普遍的提高,哪怕是芭蕾舞剧、京剧这类陈旧无趣,观看需要耗费心力的表演形式都有了相当数量的忠实拥趸。
当一种艺术形式要发扬光大,必然得迎合群众的审美。
芭蕾舞剧也是不断推陈出新,包括《吉赛尔》这部剧,在保留其浪漫主义的内核的同时,对一些不符合当下人价值观的内容进行了删改。
第一幕中,吉赛尔得知公爵已有未婚妻后,神智失常,随后在狂乱的舞步后心碎而逝,这里被修改为昏迷。
第二幕,公爵与吉赛尔相会墓地,这里改为相会梦中,之后的故事就全都是吉赛尔的梦境,包括鬼王和墓地众幽魂,乃至出场的其余人物。而原作中吉赛尔被公爵真情感动而选择原谅,经修改后,变为吉赛尔认清其负心男本质,她的恨意化作鬼王人格要来抹杀代表少女纯真爱情化身的公爵,而吉赛尔选择阻拦,助公爵逃出生天,随即,昏迷的吉赛尔醒来,现实里的公爵想要重新博得美人之心却被吉赛尔严词拒绝,她从一个天真的少女,转变成了一个独立坚强却同时保留对爱情的珍视的女性。
老实说,这样的修改其实是很让人不满意的,原本解放思想的浪漫情调里硬生生加入了主旋律的曲调,只会让人觉得不伦不类,然而正是这样的修改,让这部古老的芭蕾舞剧得到了大量公演的机会,重新焕发了生机。
同样的,将第二幕的地点放在梦境,也更加便利现代科技的使用,使用3D投影技术,生成魔幻色彩的梦境世界,比之单纯的墓地,有更高的自由度和发挥空间,只不过,对演员的要求又提高了一个层面。
第一幕,轻快的乡村小调中,青年们臂弯相连,一起打着旋,苏湘离点着步伐,在青年男女的队伍间穿梭,扮演公爵的是名为王驰甫的男生,便也一同在人群里欢乐地跳跃,一边也追逐着吉赛尔的步伐。
人群散开,公爵与吉赛尔牵着手面带笑容,以轻松缠绵的舞姿四处游弋,仿佛一对遨游冥冥的青鸟,在欢乐的热切爱恋中,时光与无声的笑语,以舞步的形式一同消逝在练舞室沉默的原木地板上。
随后,吉赛尔的母亲便来寻找她,警告她,【不要再跳这么多的舞了,这会叫你的心破裂,然后化作墓地里那些“不幸的威莉姑娘”,一到夜晚就在坟墓里跳个不停!
事态一步步发展,狩猎的贵族们来到乡村,其中正有公爵的未婚妻,他们得到了乡村人的热情招待,吉赛尔为他们表演舞蹈,她在场内雀跃地行动,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欢喜,她在舞步里藏匿着自己的无限热情和甜蜜,练舞室角落里,老师看着这一幕,情不自禁地露出满意的笑容。
舞蹈就是这样,舞剧里没有除了音乐外的声音,包括言语,所以一个出色的舞蹈演员要把自己的台词融入神情、动作里,苏湘离表现一个恋爱少女的姿态无疑是合格的。
这次排演《吉赛尔》是为了参加在闽粤市举办的国际青少年芭蕾比赛,说是国际比赛,可到如今也就只有本国人参与,虽然较往年显得尴尬,可这个比赛的规格还是足够的,得奖的舞团能在高考里加分,但就这点已然是值得拼命的理由,国艺附中的尖子生们,在高考时候,林林总总奖项加起来如果没有二十出头的加分,那就说明其高中三年算是白费。
公爵未婚妻喜爱吉赛尔的纯真和美丽,将自己的金项链赐予她,随即,未婚妻认出公爵,道出实情,吉赛尔陷入崩溃的疯狂。
苏湘离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感觉,她的阅历中,最接近崩溃的时刻是在《三次世界》的游戏中,而在那里经历的魔幻诡谲的冒险其实都很脱离现实,以至于她也无法从中汲取到贴切的情绪。苏湘离学着那些经典的《吉赛尔》舞剧表演,模仿着她们对人物心理的处理。
将自己与公爵热恋的舞步再次演绎,苏湘离做出悲痛的表情,像疯子一样四处奔跑,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吉赛尔奔向朋友,朋友们绷着脸,她奔向公爵,公爵的神情古怪,她又冲向自己的母亲,扮演母亲的同学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悲剧的氛围马上就破裂开来,大家纷纷捂着肚子笑起来。
苏湘离累得气喘吁吁。
确实,舞蹈是一门很深奥的艺术,就像朗诵一样,读的人如果能带入语境便能出彩,听的人若也能意会那就再好不过,否则,读的人不懂意思,磕磕绊绊,听的人就尬到要死。
老师把音乐停下,同学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一刻不停跳了半个多小时,精神紧绷,大家都累坏了,坐在地上开始闲聊。
“香梨你刚才太好笑了。”女同学们开始调笑吉赛尔,“表情好夸张,就像拍默剧似的。”
苏湘离大怒,伸手去揪她们的脸蛋,把可爱的女同学们捏得吱吱叫。
公爵王驰甫同学累趴在地上,仰躺着,一拱一拱地蠕动到女生的队伍旁,侧头盯着苏湘离,“喂,苏湘离啊,幸苦你了哦。”
苏湘离同学摆摆手,“你也挺累的。”
“这次剧目能不能行?是不是有点太难了?不过比赛的时候我们只演前面几节就好了。”王驰甫是个青葱少年,他百分百确定自己迷恋苏湘离,但这种情感却只能留在想法里,在苏湘离面前,他连备胎都不是,只能做出逗趣而暖男的模样,希望不会被讨厌。
苏湘离歪头,她的长发盘起来,在脑后堆出一座乌黑的小山包,与她白净的面庞对比鲜明,运动后,她的侧脸蒙着一层细汗,在脸颊表面薄淡透明的绒毛的尖儿上聚成微小的水珠,滴答着垂落在肩头。
王驰甫与苏湘离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她身上的汗液仿佛也在眼球上漫散,湿漉漉的,温润地好像夏日正午的碧湖,他不敢多瞧,只是略显不自然地把视线挪开,空气里,练舞室沉闷闷的朽味已经被青年人的吐息替换,是一种温热、好闻的气味,像是阳光晒过的厚棉被,说不上馨香,可就是有让人置身其中再渴求几口的魅力。
指导老师拍拍手,让同学们都站起来,不要在运动后随意躺下。
“苏湘离的舞技进步很快,这很好,不过,这次《吉赛尔》确实难了一点,比赛可以使用原创和改编剧目,我本来也没想到你们能完整地演出《吉赛尔》第一幕的,第二幕可能更难一点,人家安排的时间就半个小时。青年比赛,通常来说都是演的一些新剧,还有双人舞居多,像《天鹅湖》、《仙女》这些都没几个敢选的,只有我们学校的学生才敢挑《吉赛尔》。
“你们的学长学姐水平比你们这一届,还是弱一些的,他们能演好,你们当然也能演好。青年组还是看基本功的时候。只要舞技足够,到时候你们别像刚才一样笑场就肯定能拿奖的。”
王驰甫举手,“老师啊,我感觉把《吉赛尔》改编一下会好一些。”
“你有什么想法?”
“故事里,第一幕,吉赛尔不是梦见阿布莱希特与贵族女子结婚吗?要不然直接就把第二幕提上来。”
“有意思,说说看具体你想怎么处理这段剧情?”老师很鼓励学生的独立思考。
“就是,吉赛尔在梦境里看到阿布莱希特和巴季尔达公主在宫殿里相会,然后她的邪恶人格米尔达就跑过来要杀死公爵,吉赛尔来不及伤心,就急忙去救公爵嘛,然后,然后就她赢了,然后醒来后不再爱阿布莱希特,最后和那个一直暗恋她的护林人希拉里昂一起生活。”
王驰甫一口气编完,脸上都晕出通红的血色来,他扭头看着苏湘离露出感兴趣的笑容,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欢喜。
在舞台上,他是那个优雅迷人的阿布莱希特公爵,现实里,他却只是那个护林人希拉里昂,王驰甫承认自己最后画蛇添足,可他对希拉里昂更加感同身受一些。假如苏湘离也能抛弃公爵,那该多好?
王驰甫的目光带着暧昧的倦意,苏湘离转头与他对视,把他从失神中惊醒,连忙冲她傻笑起来。
老师也笑,“确实不错,不过单凭一场梦境就让人改变性格还是不太靠谱的,梦这种东西,醒来后很快就会忘记的。”
梦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忘记的。
王驰甫不说话了。
其余的同学却很有兴趣,纷纷建言,最后,故事的脉络变成了全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