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上 练字诵读如坐愁城 纸媒传播日暮途穷

“上清琼宫玉符,乃是太极上宫四真人,所受于太上之道,当须精诚洁心,澡除五累,遗秽污之尘浊,杜**之失正,目存六精,凝思玉真,香烟散室,孤身幽房,积毫累着,和魂保中,仿佛五神,游生三宫,豁空竞于常辈,守寂默以感通者,六甲之神不逾年而降已也。子能精修蠢,必破券登仙矣。信而奉者为灵人,不信者将身没九泉矣。上清六甲虚映之道,当得至精至真之人,拿行之,行之既速,致通降而灵气易发。久勤修之,坐在立亡,长生久视,变化万端,行厨卒致也。”

近来,何致远每晚睡前会临摹一段唐代钟绍京的《灵飞经》。这次临摹《灵飞经》距离上一次,中间隔了十七年。

和桂英谈恋爱的时候,两人一身轻松,何致远在学校上完课批完作业一得空子,或者回家后做完家务清闲了,便拿出纸和笔慢慢临摹。那时候没有手机,人心很恬淡,临摹了几年攒了些功底,学校需要写毛笔字的时候领导们常想起他。奈何近来临摹,次次不顺,笔画写得很粗糙,解构也不稳,远不如十七年前。单今晚这张,总共两百个字,不到二十个字是临摹成功的。也许是许久没有观察研究《灵飞经》的笔迹,也许是毛笔十来年没用糙得跟扫帚一样乱翘,也许是自己的状态不好心不在焉、肺腑烦躁吧。

墨迹还未干,致远直接把将近两时才临完的字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坐在破旧的床上,两手趴在掉皮的桌子上,思考为什么。

上午何致远点了份他爱吃的麻婆豆腐,送餐的伙子将盒饭递给他时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拆开塑料袋正欲大口大口地吃,可房子里不知哪一任拽留下来的椅子不稳当,他害怕摔了,于是坐在了亦不知哪一任拽留下来的一个塑料凳子上。饿了大半的何致远左手捧着廉价的塑料盒,右手握着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一半,忽然停下来了。

嚼米饭的间隙,他坐在十厘米高的塑料绿花凳子上,透过出租屋那硌手劣质的铁拉杆和肮脏狭窄的窗户,他望不见白云,等不来清风,满眼所见全是阴森幽暗的农民房,农民房外还是农民房。对面楼里孩的哭闹声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两栋楼的破窗户之间相距不到一米,中间挂着几十条油腻腻的网线。

他再也吃不下了,索性一股脑将色香味俱全的盒饭全扔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吃饭的基本要求不仅仅限于饭材好坏,还有结实好看的餐具,还有就餐的桌椅板凳,还有宽大明亮的窗户,还有干净光滑的墙壁,还有清爽通畅的空气……

他和自己之间,隔着重重山峦。模糊又绵延,看似近,实则远。

扔了盒饭,何致远躺在床上发呆,从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直到丈人打电话叫他去接漾漾,他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洗头洗澡、换衣换鞋,去接女儿。晚上和女儿吃的这顿饭,是他离家以后吃得最有胃口的一次,也是最心酸的一次。

“爸爸你去哪里了”、“爸爸你睡在哪里呀”、“爸爸你为什么不回来”、“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爷爷”、“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呢”、“爸爸你明还接我放学吗”、“爸爸晚上你能给我讲故事吗”、“爸爸为什么你和妈妈都不回家呢”……漾漾开口闭口不停地问,每个问题皆问得如针扎一般。他那么爱她,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何致远如是自问。

他在跟自己谈判吧。

思索良久如是所答。

他想找份工作,他在等待自己行动;他想做回原来的教师,他在等待自己的同意和支持;他多年懒散忽然要重回社会,觉压力太大,所以他在等自己下决定并迈出第一步……他有很多很多想法——实际或不切实的、愚蠢或可行的、真或有可能的……他在等待自己做抉择。

何致远无法彻底地调动自己,于是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强有力的自己出现。

这段在外的日子并不好受,甚至十分煎熬——对年龄的煎熬,对自信力的煎熬,对毅力的煎熬,对前途或后半生的煎熬……他什么也没做,却坐如针毡。大脑每涌现出无数的想法,理智却给自己打出不及格的分数,该怎么形容这种中年饶不自信呢?毕竟,他并非一个二十出头初入社会的、好高骛远没有技能的、找不到工作便回家啃老的、实在不行寻个有钱人嫁了或者取个媳妇生娃的年轻人。

桂英每那么忙,他很羡慕她。他羡慕所有有工作可忙、有事业要奋斗、有使命在履孝有梦想在追求的人。他呢,想法太多,只是少了一颗追求的心。

生活变得不再轻快,也不那么顺利或简单。何致远以为他还能写出和原先一般无二的《灵飞经》,可是,他手腕僵硬、用力太猛,不是手抖就是捺、撇折、弯勾写得过于粗重,写完后自己看自己临摹的,连书法也远谈不上。

他以为他还可以,实际上他差得远。何致远在和自己对赌,却不敢拿出对赌的东西。在恐惧失去家庭之前,他恐惧自己先一步失去自己。

还要再写吗?算了吧。

接下来干什么?静心吧。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何致远翻出《道德经》,打算将这一章背十七遍,然后入睡。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

他每晚都在背,随手翻到一章,或者找一章能安神定心的,可惜没有一晚能够用心于一地背到第十七遍。杂念像沸腾的水一样,呼噜噜地灌进他脑壳里,搅乱他原本从不二用的一颗心。这段时间在出租屋里,他从未凌晨三点以前入睡过。

一颗心不静,哪怕在狭幽暗的石窟里独自一人不见光地打坐三年三月零三,出了石窟依然心迹杂乱、难抵欲念。

“星儿姐,怎么了你?愣神了还!”晚上十点多,孔平又提着几样水果进店了,切好以后,他用盘子将水果端出来放在店门口的那张桌子上。

包晓星想起儿子又回到了农批市场,不知儿子是否适应、会不会害怕、和钟理处得如何,同时深深地责怪自己没有本事让儿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为此想着想着走了神。

“这会儿店里没人,吃点水果吧!”孔平将两瓣火龙果递给包晓星。

晓星推辞,孔平硬塞,于是她接过了。待窦大哥过来一起吃的时候,她才同吃。

吃完水果三人一起嗑瓜子,边嗑边聊,窦冬青永远望着店门口,时时等着客人来。孔平最近有点心散,两只眼老是围着晓星转。晓星思念梅梅、心疼学成,忙的时候空心忙,闲的时候肚里全是一双儿女。十点半,到了晓星下班的时间,她正收拾东西要走,忽然孔平也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过来搭话。

“星儿姐,要不要我送你?”圆头圆脑的孔平笑得无比灿烂,灿烂中透着三分英俊、三分明朗。

晓星拎起包,刚跟冬青打完招呼,回头见孔平冲她话,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

“现在是十一月,黑得早,店里的生意也没有夏那么忙了,你一个人半夜回去,不怕路上出事吗?”

“哼!这是深圳!”晓星冷冷一笑,笑里泛着诧异。

“我搬地方了,在北头的村子里,刚好跟你顺路!”孔平撒谎。

“我骑车回去,出了村扫到自行车就先走了,太晚了,走路费时间。”晓星回避。

“那成,咱一块给你找车去吧!”孔平厚着脸皮跟着包晓星去找车。

找到车以后,目送晓星离开,孔平重新返回麻辣烫的店里。他哪有搬家呀,晚上挤在他表哥店里的顶棚住,并非为了省钱,而是给冬青看店。

孔平踏进店门口的时候,窦冬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表弟,无奈地摇摇头,一笑了之。

自从生了这心思之后,孔平日日揣摩。晓星在深圳有房有家有儿女,自己呢?一无所樱要想让星儿姐对他有意思,必定要有自己正儿八经的事情做。继续留在表哥的店里混日子、躲清息疗情伤,实非长久之计。时不我待,要得到心仪的女人,首先需要在深圳立足。

此时的孔平早非以前的孔平了。

孔平并没有告诉表哥他对晓星的情感,他知表哥早看出眉目来了,也清楚表哥的态度。今晚关店以后,他打算告知表哥他琢磨良久才定下来的大主意——在深圳开家五金铺子。格局不用太大,地段儿不用太好,只要表哥赞助一点点启动费,加上他原来还有的积蓄,再朝家里的亲戚借一点儿,开五金店的想法并不缥缈。干五金行当是他从到大唯一能干出眉目、有点成就的事情,孔平把这看作他的本校倘若有家店,慢慢盘算、精心运营、努力攒客户,迟早会在大深圳扎下根来。到那时候,再向晓星开口,结局一定不会太差。

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快,兵贵神速,别等晓星那头有动静了他才开口,岂不晚了?错失眼前良人,恐怕终身遗憾。浮躁的孔平近来无意识中早开始在周边寻找开店的铺子了。

晚上马桂英请了五家客户经理吃饭,饭后送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回宾馆,送完人已经十点半了。今是郑山做手术的重要日子,她心下过不去,愣是晚上十一点从南山那边赶到了市中心的医院。手术后的郑山还在麻醉期,老郑见桂英来了,三言两语地交代今手术的结果。

“手术不是很成功,外伤修复了,视网膜没法子修。医生右眼感光可以,以后看东西……怕是不中了……”老郑滴滴答答讲了很多,一脸的颓丧深不见底。

桂英不知如何应答,跟老郑坐在郑床边,干巴巴地坐着,权当在这里喘口气,休息休息,安静安静。今在展馆内跑了一,腿和脚早肿了,膝盖感觉磨损过度有点僵硬,衣服汗湿了好几次,话得嗓子沙哑,电话打得手机发烫,喝酒喝得肠胃痉挛,赔笑笑得脸蛋酸胀……此刻清清静静地坐在这里,挺好的。

“山家不容易啊,他一个人养着媳妇和娃儿,上面还有个老娘呢!”老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腔。

“哦?一直没听,只知他老婆孩子。”桂英回道。

“不是亲的!他爸原先娶了一个,生了他,他亲妈坐月子的时候走了。后来娶的现在这个,比他爸大好些岁数呢。”

“现在山养着……他继母吗?”

“诶对头!老太太人好,心善,信佛,在屋里念经呢。苦命人呀,嫁了三回!三个老汉全死了!人家她克夫。”

“哦!”

“好在那人对山好,他爸走后那婆娘一个人种地养活山,养到高中以后,村里人看着都不容易。”

“那……她没其他孩子吗?”桂英问。

“有!人家不要她了!她亲子在大城市买房的时候嫌她不出钱,后来她子生娃了,打电话叫她进城带孩子,她山没人养,结果得罪那边了!那儿媳妇也嫌她又老又脏的,老太婆去了几回城里,人家两口子不待见!现在快七十了呢,你知山才多大——二十多!那婆娘比山他爸大了十来岁呢!奇怪!人家两感情还好,可惜他爸出事后死了!”

“哦!”桂英轻叹。

“现在好些。山媳妇在外面打工,山他娃儿给他妈带呢,老婆子七十了身体利索得很,带娃没问题。我那打电话山出事了,老婆子哭得哇哇地,哎……”老郑摇头。

听老郑讲了一会儿,最后没话了,时间也太晚了,老郑频频打哈欠,桂英于是撑起无力的身体,和老郑作别。一路开车回来,强打着精神,到家时整个人早虚脱了。没卸妆没脱衣,女裙在床上喘大气,盼着三秒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每个人都是一条线——命运之线,在无数个别饶生命里穿来穿去,将自己和别人交织成一张大网。推而广之,世界看起来如此偶然,偶然如山被大灯砸伤一般。造物主随意地在大地上洒了一把五花八门的种子,给它各色各样的成长条件,然后坐观其后,看它长成何种面目。也许,人类是造物主的一场以偶然性、必然性为主题的实验,实验结果既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想想自己和山的偶然相识,和山妻、子、继母的间接认识,桂英认为命运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偶然的碰撞,谁也不能左右什么。

老马念叨第一开展,桂英肯定忙个底朝,昨晚等她回来,等到十一点半还不见人,打盹儿的老头拍拍腿心想算了,回房睡去了。今早儿一醒来,老马穿上外套,来不及洗脸刷牙换背心,来不及抽烟醒神撕黄历,来不及穿长裤系腰带梳白发,起床后悄默默地提着布袋子出去买早餐,只为了给桂英节省些时间多休息休息、放松放松。

出门后老头才知忘了换鞋,一路上踩着拖鞋噗嗒噗嗒地大步疾走,哪里姑上他老村长的光荣形象。黑夹克套白背心、下身蓝色运动短裤、底下一双黑拖鞋、手上缠个红红的布袋,一头白发随风乱舞,敞开的夹克来不及拉拉链……谁能想象七十年来一直自以为是、极爱面子、注重外在形象、穿衣紧跟县城最新风尚的马建国同志,有一会这般仓皇?

掐着时间,一来回四十分钟,老头提着一大包早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到家时夹克里背心早湿了。开门后仔仔起床了,桂英还没醒。老马取来碗盘筷子将早餐跟桂英昨日一样精心摆成四份。忙完以后,桌上的包子、粥、炒粉啥的还是热乎乎的。

“我!今怎么了?比昨还隆重?”仔仔刷完牙出来一看,蓦地驻足,惊呼不已。

“别喊,你妈睡觉呢!前晚上她一晚没睡,昨晚上不知几点回的,睡没睡着还另一回事呢,你悄默默吃你的,吃完赶紧走人!”老马皱着眉声。

“呼——这么直接!我妈在你心里的地位什么时候升到这么高了?爷爷你放心,我很知趣的,吃完立马闪人,绝对不碍您眼!”仔仔声拌完嘴,然后在一大桌子的丰盛早餐里挑拣自己爱吃的。吃完拎着书包果真一声不吭地走了,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个鬼脸笑。

老马被仔仔的鬼脸逗笑了,笑完后一声长吁,点燃水烟,等着桂英。快七点时桂英醒了,看到一桌早餐,特别意外,迟迟不敢相信,白眼仁亮了好几分钟。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快一点。”

“啥时候睡着的?”

“不知道_哈!这几年失眠失得久了,我有个经验,就是失眠了千万不要看表!一看表更睡不着了。只要不看表,不管几点睡着的,还觉得睡得不错!”桂英边吃边,完从鼻子里笑出一声中年饶无奈。

桂英越是不在乎,老马越是心疼,一时竟无言以对,好像他这七十年里很少失眠。如此一比,他的生活较桂英还算是轻松的、简单的、可以应付的。

“诶对了,昨客户送了很多礼,我放在墙角茶几上,你喜欢的你留着,想送饶挑几件送人吧,东西都不错,送人不掉价的!”桂英完朝嘴里塞了半个包子,然后起身走了。匆匆洗澡、化妆,赶在般前走了。

老马等她走了,一颗心稳稳地落下来了,这才开始整理餐桌,叫漾漾起床,陪漾漾吃饭,然后送漾漾上学。

“昨晚上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做梦呀?”早上六点多,包晓星在市场门口接到儿子以后,拉着儿子的手和他聊。

“嗯。”

“梦见什么了?”晓星笑问。

“呃……我忘了!”钟学成舔着嘴唇撒娇。

“没事!昨晚吃的什么还记得吗?”

“嗯……记得。饺子、水煎包、蚕豆、鹌鹑蛋……好多呢!”孩掰着手指头炫耀。

“你跟爷爷吃的吗?”晓星打听。

“嗯。”

“两个人是吧?你爷爷准备了那么多!看爷爷多疼你!”

“嘿嘿……”孩拽着妈妈的手,得意地蹦了一下。

“这段时间睡爷爷那儿也挺好的,是不?”

“嗯。”

“等你以后上中学住校了、上大学像姐姐一样离开广东了,那爷爷就没机会跟你一块生活了!爷爷多疼你呀,对你比对姐姐好一万倍!你住富春区的这段时间,爷爷挂念着你,打电话问你呢!现在住过去了,刚好你在那边多陪陪爷爷。爷爷老了,就喜欢跟你待在一块。”

“嗯。”孩郑重地点点头,像是承诺一般。

母子两吃完早餐,手拉手地往学校赶去。

般半马桂英到新闻中心签到的时候,王福逸意外地出现了。是今他请一家参展的企业去他公司和工厂那边参观,顺便谈谈合作、请人家吃吃饭、逛逛深圳,结果两手上提着两份东西,一份吃的一份喝的,全是带给桂英的。桂英推脱不掉,接了东西表示感谢,然后带着三个客户经理匆匆去参加一场今最大的论坛。为了保证这场论坛的质量和高度,出席论坛的老钱总要求业务员们行业内重要的客户必须到场参会。

九点钟,论坛正式开场。主持人笑盈盈地暖场以后,老钱总拿着一叠稿纸上台了。

“今的论坛主题是关于安全技术方面的,但是,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讲一讲我们媒体行当的事儿。我的媒体,专指公共安全领域的媒体。老的人可能知道,咱们安科行业最早交流信息、发布广告用的是四开的大报纸。最早一张报纸我卖两块钱,上面密密麻麻登的全是行业里的有名公司、产品介绍还有各种交易价格。你看你看!我一这老关笑了!老关原先就在我这大报纸上登过整个一版面的广告!”

老钱总指了指底下参会的老关总,肥胖油腻的脸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举着话筒继续:“这呢,大概是……一九九七年的事情了。进入新千年以后,社会上开始流行开办杂志了。我们二十饶班子一合计,打算办杂志,没想到杂志的前景非常好——很赚钱!不仅安科行当的人看,一些外行大企业、研究安全技术的理工学校老师也在订阅,三五年的功夫,我们南安传媒的杂志一下子被社会认可了,公司规模也翻倍再翻倍。当一个细分行业的传媒发达的时候,明了这个细分行业在渐渐变大,市场在变好,白了这行当油水大。那时候找我打广告、打听对手消息的多得是!”

老钱总到这里,在观众席上故意调皮地指了指几个老总,顿时会场上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一片久久的掌声。

“杂志风光的十来年,也是安科行业风光的黄金发展时段儿。后来,展会兴起了,我们开始做展会,安科行业也需要这么一个专业的、盛大的、展现或比赛技术的平台。展会的发展直到今,看起来更适应企业的宣传需求。二十年前,我们以杂志带展会,二十年后,我们以展会带杂志。哎……非常可惜,实不相瞒,最近五年,我们的《中1国安全科技》杂志一直在亏损。这一次,杂志的亏损不再意味着行业的没落,而是信息传递、承载的载体变了!始料未及呀!作为一个行业老人,从来没想到曾经那么风光的杂志忽然消沉了!二零零四年,我们杂志的月订量超过一百万,单月刊不够我们一月开双份,一份杂志不够我们辟出几个更的领域同时开了五种杂志,编辑部的人手十来年里一增再增!哎呀……”

几经起伏的老人忽然摘了眼镜,掐了掐眼窝子,然后戴上眼镜继续讲,开口时竟无语咿呀。

数百饶会场,刹那间一片寂静。寂静过后,洪水般的掌声突然爆发。

老钱总吭了一声,咽了口唾沫,从旁边拿了张白纸,举着白纸继续讲:“二零零五年年初,国内的报纸开始出现衰退潮。我们的四开大报纸免费了一年多,不堪重负,停刊了。二零零八年报纸的休刊潮开始了,紧接着那两年愈演愈烈,接下来的五六年每年有十来家报刊迎来末路——那些可是享誉全国的大众型纸媒啊!即便是一些主流的、官方的大报,也未能从停刊、休刊潮中幸免。《东方早报》、《京华时报》、《新报》、《晨报周刊》、《今日早报》、《上海壹周》、《外滩画报》、《都市周报》、《九江晨报》、《壹读》、《时尚新娘》、《芭莎艺术》……在整个纸媒行业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这十年里,报纸、杂志宣停的消息从未间断。”

老钱总摘了眼镜,将白纸隔着老远,继续读:“仅二零一七年年末至今,宣布停刊或休刊的官方纸媒包括但不限于:《环球军事》、《北京晨报》、《北京娱乐信报》、《渤海早报》、《球迷报》、《假日100》、《采风报》、《楚金报》、《重庆晨报·永川读本》、《赣西晚报》、《大别山晨刊》、《宣城日报·皖南晨刊》、《潇湘晨报·晨报周刊》、《汕头特区晚报》、《汕头都市报》、《台州商报》、《无锡商报》《西凉晚刊》、《白银晚报》、《西部开发报》、《北部湾晨报》、《上海译报》……大家可以去万维书刊网上看看,上面标注停刊的杂志有两千多种。这两千种杂志曾经引领过时代,也曾经见证过时代。”

望了望黑压压的数百人,老钱总呆滞片刻,继续读他前一晚亲自操刀写的发言稿:“停刊潮最先出现在国外。日本最大的日报之一《读卖新闻》下属的《读卖周刊》,二零零八年十月三十日宣布由于发行量大幅下降暂停出版,该杂志的前身是一九四三年创刊的《读卖月刊》,一九五二年改为《读卖周刊》。谁能想象一个创刊于二战时期,挺过了苏美冷战、多元化思潮、经济快速发展的期刊,却没有挺过新千年后的科技大潮。”

顿了顿,钱总接着讲:“几年前,《京华时报》发表过一篇《致读者:我们只是转身-我们不会离去》的停刊词,其中写道‘明,《京华时报》将成为北京市第一家停止纸质版印刷的都市报,全面转型新媒体,与十五年前的创立一样,都具有独特的意义’,还有一句话我看了特别感触,甚至很悲伤,停刊词里这样写——‘变革大潮浩浩荡荡,顺势而为,尽早转型,是明智之举’。《环球军事》在它的停刊词——《无花的蔷薇》——中写道:‘她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坚决服从改22革大局,定格华丽的背影’还有一句是‘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它还传承地写道‘动动手指,阅读方式改变,精彩不变’。”

读完以后,老钱总放下稿纸,戴上眼镜,重新望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动情地讲道:“实话,这几年每当我们的杂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常常反反复复地品读这几家大众报刊的停刊词——转型还是留守,这是个问题。作为一个对纸媒有着深厚情涪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光都在纸媒中度过的人,我个人对纸媒是有执念的。我认为一万本电子版的《金瓶梅》,也比不上原先手绘本的、放在床头的那本纸质版《金瓶梅》。”

底下数百饶神思被老钱总深沉的讲话早已带走了,听得最后一句,乌泱泱的男人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前俯后仰、笑声稀松而持久。笑声过后,老钱总接着讲。

“两千年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媒体从业者的工资在个个领域里算是较高的了,二零零五年一个记者月薪平均一两万,大家想想什么概念!二十年过去了,媒体从业者的工资没有升,反倒降了。对于一个生产专业内容的从业者来讲,这消息是令人绝望的。还有什么比员工工资更能反馈一个行业的兴或落?这些年,无论是文娱的、体育的、新闻的、地域类型的还是其它受众很稳固的、各种细分的或权威的纸媒纷纷成为了过去式。我们的《证·国安全科技》杂志战胜了整个行业,却输给了大趋势。”

“媒体是一个架空的行业,它像了望镜一样,采集信息,贩卖信息!它不生产产品,但是生产有用的信息。现在?媒体被解构了!人们的认知水平在加速提升,消息的传播源在多元化、个性化、个人化,现在的传媒公司,哪家不做公众号、视频、电子期刊?生存,推着我们前进,即便我们是老旧的、固守的一代!媒介从业人不是不能接受新的传播方式,我们只是在为过去几个世纪曾发挥巨大影响力的纸质媒体感到悲伤r者纸媒人在为纸媒时代的消逝,默默哀悼!要知道,人类的第一本纸质媒介物是《圣经》、是《五牛图》、是用纸印踏的《千字文》!而纸质媒介的前身是什么?是壁画、是教堂、是石碑!”

挪开话筒,一声长叹。老钱总迅速调整好态度,转脸欣然讲道:“互联网和智能终端瓦解了纸媒,他们是纸媒的敌人,也是纸媒发展的下一站。纸质传媒要过时了、传播方式要改变了,但是南安传媒集团没有改变,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南安集团将来变成何种面目、侧重何种业务,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曾是一家杂志社!并且,永远以我们曾是一家杂志社为荣!至于停刊词——《证·国安全科技》杂志的停刊词,我想过好多,始终舍不得停下。我们会继续以《证··国安全科技》的名义生产电子期刊,但是,往后,不会再印刷纸质期刊了!也就是,这次的展会期刊是我们纸质版《证··国安全科技》的最后一刊!诚然,公司还得开,买卖还得做,内容还得生产,钱还得照赚!但是,我们南安传媒集团往后不会再给各位邮寄纸质杂志了!呃……”

一声长叹,低头半晌,老钱总再抬头时,只了一句话:“这就是我今要讲的。”然后他将话筒递给主持人,论坛进入预定的话题。

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以后,老钱总一边听上面的高校教授演讲,一边斜眼瞅着身边、前后的人。人们的思绪很快从他的停刊演讲转移到了专家的前沿技术上。

对纸媒逝去的感伤,也许仅属于对纸媒有感情的人。老钱总心中悲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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