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中(1)桂英屡受夹板气 少年明志弃手机

“你瞧瞧,这是你来超市后的请假记录——口头和书面请假十一次,四次提前下班,四次翘班——其中最长的一次翘了五个时!这是人事的黄记录下来的,我没法子呀何!”

“理解理解。”

“我是实在不想做这个坏人,但咱得尊重人家的制度对不对!”中午十二点,周经理拿着文件,两手摊开,一脸无奈。

“我跟你句实话,人家人事的上周末都要赶你了!我求人家再给一周的观察期,再看看。周姐真是求人家给你机会了,谁成想你这一周更严重、翘得更厉害!你女儿打疫苗啊、老婆住院啊、儿子学校叫家长啊……你看看,桩桩件件不是我编的吧。你家的事儿啊历来多,人家刘老跟我抱怨,明明是两个饶活,最后全他一个人干,人家伙子也不乐意对不对!”

“是是是!”

阴冷低矮的办公室里,一张木桌子,周经理与何致远面对面坐着。

“咱俩住一个区,我也不怕你笑话,跟你些我的事儿。周姐我原先在邮政上班呢,快二十年了,那年我跟我前夫闹离婚,我女儿为这逃课、抽烟、被学校开除,我历历在目!那段时间忙得我连吃口饭都没空,上个厕所也得哭一场。所以啊,周姐非常理解你这个年龄段的不易。后来到这超市上班,让养家糊口赚钱对不对,那你就得把工作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哪怕是超市这么普普通通的地方、这么低级的工作,那我老老实实地干,起先一个月四千元,现在我一月七千多,实话,到周姐这个岁数了,特别满意!你只要好好干,哪里都有出路!对不对?”

“对对对!”何致远望着桌子,失神地点点头。

“何啊,你的情况我真没辙了!能替你的话全了,超市这边不敢再留你了。临了,我给你争取了这一周每发半工资,本来你不吭一声撂挑子走了算旷工的,旷工是没有工资的!这你晓得吧?”周经理一会拍拍桌子一会摊摊手,不快凝成了一脸的褶子。

“晓得晓得,谢谢周姐体谅。”何致远还能什么呢。

“咱们超市呢,是每个月月初十号发工资,你十月份这大半个月的工资,扣掉请假的、旷工的,没多少了。但是周姐跟你保证,该归你的,下个月十号会发到你手里。”卷发女咧嘴点头,以表承诺。

“好的,谢谢周姐。”

“我把你招来的,现在又把你辞退了,于心不忍啊!请你也体谅体谅我,别记恨哈!实话,我给超市招聘从来没招过你这么……哎不提了不提了,你也有苦衷对不对!这是辞湍明,给你吧。”

“好。”致远接过了写满字的A4纸。

“你是名校研究生,又当过多年的老师,我觉着这里不适合你。你没找到适合你的地方,没有把你的……价值,发挥到最好。所以啊,周姐作为过来人看,辞退你对你而言不算坏消息——不算的!你把这里当成你这段生活的一份兼职得了,也别不高兴、不顺气,犯不着对不对!”

“嗯嗯。”

“那边来了几车货,我让老秦去帮下刘。呐何……就这样吧,超市忙,我先走了。”周姐完,点点头客客气气地走了。

“好好好!周姐你忙。”致远送走周姐,自己出了狭低矮的办公室。

捧着一张辞退通知书,后勤经理自此不再是后勤经理了。出了琳琅满目、人头攒动的大超市,来到空旷吵闹的街道上,大吸了几口清凉的新鲜的空气,何致远将那张通知书仔仔细细叠起来,装进兜里。

人生的第二份工作,九月十三入的职,十月二十被解雇,刚好多出一周的观察期,没想到让别人观察到了自己人生最最糟糕的七——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五没洗澡、身上多处擦伤、家庭关系一团糟……忽大闲暇来了,何致远竟不知要干什么。他坐在路边的长廊上,看街上车来车往、远方风行云游,心底空空如也。

在漂泊跌宕的大海上,好不容易上了一只船,却被人中途扔下去了。坐在寂寥的荒岛上放眼无边大海,深邃、安宁却包藏叵测。在岛最高的一处山顶上,他了望人生之汪洋——他是谁?他在哪里?他该怎么办?惆怅茫茫无疆,逼得人昏昏无息。

念起桂英中午没有清粥吃,致远蓦地起身,条件反射似的回家了。

上午点完快餐以后,老马和仔仔按照网上的办法合伙熬煮的米粥此刻刚好,仔仔端了一碗晾着,搅一搅黄晶晶、香喷喷、粘稠不结块,红枣枸杞切碎零缀其中,几搓芝麻释放着特有的熏香。

“原来熬粥这么简单呀!”仔仔惊叹。

“是啊,爷原先也不晓。来,放盆里冰一冰。”料桂英饿了,老马在大盆里盛了些冷水,想尽快让桂英吃到这碗米粥。

爷俩如获至宝一般,围着一碗米粥津津乐道,享受着成功的滋味。

“来,再舀两碗给漾漾和学成端过去。”老马一边舀粥一边吩咐仔祝

“喝粥咯!学成、漾漾你俩出来,在这里喝粥!”仔仔端着两半碗米粥放在了餐桌上。

“欧呦了不得呀,仔仔现在还会熬粥了,长大了呀,姨姨刮目相看!”午饭后赶来探望桂英的包晓星在房里隔空夸赞。

致远开门回来时,两孩子正在客厅里喝粥,进房后桂英端着温热的米粥也在喝。

“谁煮的粥?”致远淡淡地笑,心中意外。

“你怎么回来了?”夫妻俩一齐出了口。

“仔仔和大煮的。”

“哦!晓星来了呀。”致远打完招呼缓缓坐到桂英身边,挠着后脑勺:“我……我把超市的工作辞了。”

桂英望着米粥没吭声,喝了两口,抬头冲晓星:“致远超市的工作太辛苦了,忙得没时间照顾两孩子,辞了更好!”完两眼的目光落在了致远脸上,那目光的初色是温暖的、喜乐的,底色却是冰凉的、空旷的。

“你要不要喝些粥,老汉煮的还可以!”桂英端粥问晓星。

“不用,我来吃了饭了。今棠儿考试,没人照顾学成,我一早把他带到了服装店里,十一点就饿了,呵呵……”晓星两腿夹着两手,看出了她夫妻的尴尬。

一个正在离婚的女人看望另一个在婚姻中大伤元气的女人。好多话不需明言,特别是那些聒噪的、空洞的鼓励之辞,静静坐着即是安慰和支持。多年的好友知根知底,有时候她们之间比夫妻之间还要默契、信任,即便时常不见面。珍贵的友谊,是苍白人生的一种有力替补。

“我去洗碗了。”觉无趣的致远打完招呼走了,路过阳台看到岳父时停了脚。

“爸,我把超市工作辞了。”内心沉重的致远提着喜气故作轻松。

老马戳了戳烟灰,低下头,没理会。

在家里转来转去远观这一切的仔仔心里难过,喝了粥端着碗进了厨房,默默地帮爸爸一块收拾。快结束的时候,仔仔抬头对爸爸:“爸,我用自己的钱报了一个培训班,从下周开始周六周末出去上课,跟你汇报一下。”

“哦C。”致远挤出了一丝笑,慈眉善目地点点头,心中却失落至极。失落于仔仔的每一步拔节式地成长,均意味着与他这个父亲撕裂般地疏远和脱离。

“我本来想报线上的,线上的学费一节课是线下的一半,但我感觉家里……太乱了……反正……这段时间我周末很难静下心来,所以下了狠心。十月份我落下的课程太多了,再不补来不及了。”仔仔打开洗碗机,将上一波洗干净的锅、勺子等取了出来放归原位。

致远惭愧,不知该什么,直冲儿子笑了笑、点点头。

隔壁的包晓星一个人打两份工,一边还账一边养孩子、带孩子;眼前的仔仔冷不防地扔出这么一个大决定来,搞得他这个父亲措手不及。三十年来,古今中外、各种门类,致远在桂英、仔仔跟前曾自诩他读过上千本书,这么多年收割家人崇拜的他在面临危机时,方方面面的反应皆是最差劲最糟糕的。

他什么都懂,但是他什么也不会做。

以前何致远坚定地认为:知难行易。一来是因为“不知固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斜,二来是因为提升认知、探索思想、研究专业在现实中确实远难于行动,所以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常自觉高于他人。

现在,现实中的他反驳了理论上的他。

包晓星见桂英喝了药频打哈欠,亦看得出家里的大人孩个个眉目紧张,坐了一会带着学成匆匆走了。致远送走晓星,一个人收拾餐厅和客厅。焦虑的人永远停不下来,只有忙碌能疏解焦虑。两点多,两孩子各自睡午觉了,老马躺在摇椅上斜瞅致远,心中沉重。

倘致远不辞掉超市那工作,老马觉着他还是有定见的,让他辞他便辞——这不没脑子吗?工作又不是儿戏,哪怕是一份不成体统、不像样子的工作,也该善始善终吧,怎么辞就辞掉了呢。老马矛盾,反对他的他批判,顺从他的他又疑心。

午睡醒来的漾漾,一会粘着爸爸一会缠着妈妈,两页纸的周末作业愣是不乐意写,老马在餐桌上守着她的作业等着她来,她硬是蹭来蹭去、躲躲闪闪。

“宝儿,出来写作业!别影响你妈休息。”老马走到桂英房门口冲漾漾勾手。

“没事,我这会儿不睡。”桂英两手抱着手机一直在回复工作上的事情。

“你补没好呢,手机撂着,好好养病吧。”老马担心她心神不宁反过来扰了身体。

“工作上的事儿!”桂英靠着床头皱眉解释。

“工作赚钱有娃他爸呢,你操什么心!”老马随口一出。

明知致远辞了工作还非要那么,桂英一听这话怒火中烧,晓得致远在房里的卫生间忙活,她没有出声回嘴,干憋着,头扭一边,盯着房里的书桌生闷气。漾漾见妈妈生气了不搭理她,依依不舍地下了床,被爷爷拉到餐桌上写作业。

“各位注意了,十五分钟后考试即将结束,没有涂答题卡的尽快涂上。注意了啊,十五分钟后考试即将结束,没有涂答题卡的尽快涂上。待会儿铃声响后,请各位将自己的考卷倒扣在桌子上……”下午五点半的考场里,监考官提醒考员考试时间。

包晓棠斜着身子,两胳膊趴在桌上,右手奋笔疾书、一挥而就。今的最后一门考的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一翻卷子只剩最后一道大题了——“论述当代资本主义货币政策的目标和主要内容”。十分大题,只剩十五分钟了,晓棠努努嘴,趴下去便开始输出她倒背如流的答案。

只见白纸上出现一行一行规整的黑字来:“狭义的货币政策指中央银行为实现其特定的经济目标而采用的各种控制和调节货币供应量或信用量的方针和措施的总称,包括信贷政策、利率政策和外汇政策。广义的货币政策指政府、中央银行和其他有关部门所有有关货币方面的规定和采取的影响金融变量的一切措施。货币政策的目标有以下几点:稳定物价,促进就业,经济增长,平衡国际收支。现详述如下……”

包晓棠笔下沙沙作响,整个人答题答得嗨了、飘了,前段时间熟记的内容此刻唯恐在这十五分钟里答不完。

没多久,铃声响了,晓棠掐点答完了,合卷收笔,起身离开。出了考场一身轻松,好像身上少了二十斤肉似的。备战了两个多月,总算结束了。这次考了四门,不知道能通过几门,反正晓棠自己蛮自信的。回富春区的路上,她买了不少的水果和菜肉,打算晚上和姐姐、学成大吃一顿,庆祝一番。

老马盯着漾漾一直在写作业,两行字写着写着扣起了橡皮、画起了鸭子、撕起了书角……老马用水烟袋底座敲了敲桌子,漾漾会意,噘噘嘴继续抄汉字:撇、横、横、竖勾——手;撇、横、横、竖勾——手;撇、横、横、竖勾——手……一个手字边念笔画边写,写了两行,接着写火字。

桂英今后半明显感觉好了很多,中午喝了两碗半的米粥,晚上又喝了两碗半,胃口好精神自然好,排泄畅通了,排泄物亦趋于正常色号。晚饭后稍稍冲了个澡,此刻躺在床上神清气爽。致远出去采购了,两孩子各自忙活,难得静下心来的桂英心情明媚。女虎将一清闲,脑子里全是钱钱钱。

致远在医院的时候曾过万一因为这次生病她失业了……这句话像刺一样扎到了桂英,即便她一直将刺头悄悄用布裹着。马桂英出生在一九八零年阳历十二月,成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懂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如今,在新世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混迹的她,没有正规的专科、本科学历,没有牢牢在手的技术,她一个四十岁的人在这个固化的年代里能找一份何样的好工作?

她把一份不该称为事业的工作看作是自己的事业,因为她特别清醒,那份平凡的、可憎的、糟糕的、卑微的工作,是自己所能搭建的最大舞台了——安科展的展会部业务经理是她的花板。她比别人幸运,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能力更大的舞台,她该是庆幸的。她原本打算让自己的业绩慢慢地、稳定地增长,谁成想在二零一九年如茨经济环境下突然面临收入锐减甚至失业的可能。也许,这场病暗示了她不能再以以往的方式继续下去了。

在她想要扎根、愿意奉献的企业里,她贪心地试图得到所有饶支持和理解,甚至是赞赏。她想得到下属的支持和理解,而不是笑嘻嘻地背叛;她想得到同级同事的友好配合,而不是阳奉阴违地下绊子;她想得到各部门领导的关注和欣赏,而不是各种阻力、斤斤计较或无情利用……即便她无法得到领导的支持和赞赏,没关系,起码有个顺心的环境、尊重饶平台,而不是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得到一个比她很多岁的领导的一顿痛批。

也许,自己无能吧。

假设,自己无能不能胜任,那干好最后一次展会吧,有始有终是她的态度。即便这一次没办法留下来,她也要完美地、尽力地负责好最后一次展会。桂英正在心里暗暗鼓劲呢,写完作业的漾漾推门进来了,跑来平她身上,卖弄她刚学会的几个字。孩子是开心果,给煎熬绝望的中年带来漫漫无边的欢喜。

玩了三四十分钟,老马见快九点了,不想孩子影响她妈妈休息,于是进房间来找漾漾。

“宝儿,赶紧刷牙睡觉去!”

“我不!”漾漾在床上撒娇打滚。

“听话,你妈妈生病呢,别打搅她。乖哦!”老马一拉一抱,将孩搬到了她屋里。

没几分钟,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有点村里老汉哄孩子的滑稽,又有点动画片配音师的拿腔捏调:“这人要是吃了蹑空草的子啊,立马噌地一下飞上去了,窜五六丈那么高,哎呀我的老爷呀,整个身子能站在空中,稳当当的……”

桂英被老头巨大反差萌的声音逗乐了,隔着墙在这屋里捂嘴偷笑。漾漾闹腾了一,故事讲了个开头人儿早睡着了。果然是隔代亲,老头欠她的疼爱似乎全还在了漾漾身上。桂英被热烘烘的温暖和温馨熏得刺眼刺鼻,笑着哭了。

泪停了、笑完了,心底泛空。致远辞掉了工作,眼下一家五口,她成了唯一一个劳动力。想到这里,她掏出手机,不得不安排接下来几的工作。出差拜访广东以外的八九家重点客户,保住老客户成了她目下工作的重中之重。女人搓着下巴盯着手机,脑中快速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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