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舞阳长庚
约摸半个时辰后,长庚从洞内出来了,秦苍和苏荷同时回头望向他。
见两人都不说话,长庚笑了,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笑容,只是因面色惨白得吓人而凭添了几分悲凉。
“都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二人还是沉默。
长庚看向秦苍道:“凌苍,长平侯已无碍,最迟明晚,他必定会醒来。”
秦苍抿了抿嘴,紧握着拳头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能说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的不过是守护各人心中那点微末的坚持。
耳边回响起欧阳烈悲痛而绝望地发问:“究竟还要多久,这乱世才会终结?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人,这天下才能归于太平?”
秦苍明白,为了那些逝去之人的寄托和希望,他们唯有忍痛负重前行,才不辜负这一路走来所有人的牺牲,而这也正是慕荣一直以来所背负的。
苏荷道:“族长,二公子的人马就快到了。”
长庚冲他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断崖之上,叹道:“以他的聪慧,恐怕我们也藏不了多久了吧?呵~”
秦苍也同样苦笑:“只怕以怀霜的睿智,我也瞒不了多久了。”
长庚无奈轻叹,只笑笑道:“去吧,时间不多了。”
秦苍点了点头,而后沉默地进到洞里去了。
长庚望着他的背影,仍旧笑着摇了摇头。
很快,秦苍便背着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但仍旧处于昏睡中的慕荣出来了,长庚立在洞口,苏荷虚搀着他。
长庚道:“关于君侯,见到二公子后,你知道该怎么说。”
秦苍点头。
“此局过后,他们一定会将目标转向司过盟,让他务必多加小心。”
在长庚取澶渊之血为慕荣解毒时,秦苍便将山中详情都告诉了长庚。同所有人一样,长庚亦为洛倾鸿的双重身份感到意外。
此外,长庚告知秦苍他之所以会来晚,乃是因连城雪命在旦夕,结合钟灵山中发生的一切,长庚推断洛倾鸿必已知晓慕篱的真实身份,因而才有此担心。
秦苍点头表示明白。
长庚做完了他该做的,也交代完了他该交代的,心情好像终于放松了些,秦苍和苏荷两人都能感觉到他的肩头好似不再那么沉重了。
“凌苍,替我转告裴老,多谢他老人家这几年来的招待,今后长庚应该不会再去烦他了,也请他老人家好生保重。”
秦苍心头一痛,眉头一蹙,却只是冲长庚点点头:“我一定把话带到。”
“快走吧,他们快来了,欧阳将军那边也正等着你们去救呢。”
秦苍静静地看了长庚片刻,终只是说出了四个字:“族长保重!”
随即,像是壮士赴死一般决绝,秦苍慷慨转身,背着慕荣迅速消失在断崖底这条河谷的拐弯处。
待到再也看不见二人身影,长庚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便倒了下去!
“族长!”苏荷一惊,赶忙扶住他,二人就势坐在了河谷冰冷的石头上。
“族长,你怎么样!”苏荷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摇了摇长庚。
眩晕感过去之后,长庚方睁开了眼睛,见到焦急不已的苏荷,他赶忙虚弱地一笑:“莲心姐姐,我没事……”
瞧他一脸苍白如纸,上气不接下气的,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苏荷咬了咬牙,眼里泪水默默打转,却终是舍不得说一句责怪他的话,只心疼道:“逆天而为,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你明知后果,即便我劝阻,你也还是会来,不是吗?”
长庚虚弱一笑:“裴老不能离开京城,凌苍一个人肯定顾不过来,我若不来,只怕他此劫难渡。”
这几年来,长庚一直藏身在太师府中,所以京城的一切动向都逃不过他的掌控。也正是因为他预见了慕荣和慕篱兄弟俩此次的劫难,所以他来了,即便他知道这会增加他身份暴露的风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琼华长公主之事,我竟毫无察觉,洛倾鸿的双重身份我亦不曾料到,因此才让他有机会用长公主试探二公子,导致他身份被识破。一切都是我的疏忽造成的,于情于理,我都必须亲自来,也算是对自身过错的弥补。”
苏荷明白,也理解,并且除了支持她也别无选择,所以最后她除了心疼,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终于走到今天了,终于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苏荷闻言微微一皱眉。
自从前代族长过世后,长庚便时不时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从来不向她解释,她自然也不会问,即便她是四大护法之首,即便她是看着他长大的师长,即便她知道他心中亦有她,她也还是懂得分寸,知道有些巫族机密之事不该她过问。
她只要默默守着他,陪着他,在他累了、伤了的时候扶住他,给他安慰和依靠,这就够了。
长庚望向苏荷托付道:“此后,我将闭关休眠,族中事务就暂时交给你和诸位长老了。”
明知他正在走向死亡终局,但苏荷却无法阻止他,也不会阻止,因为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
苏荷含泪点头:“你放心。”
长庚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随即,他将目光投向被火光映得透亮的夜空。在那里,他仿佛看见了母亲的遗容,于是笑得更加灿烂了,只不过在苏荷看来,那笑容却是那样的凄美,好似一朵即将凋零的丁香。
丁香本是素雅之花,外表温柔端庄,淡然宁静,却柔中有刚,含而不露,不乏炙烈,恰如长庚恬静柔和却又不失刚毅坚韧,且自有他的坚持和执着。
自母亲离去的那日起,他便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母亲的遗愿,护那人周全。如今只要再助他度过最后一劫,他便可问心无愧地去见母亲和舞阳历代先祖了。
一直趴在他身上的澶渊仿佛也被他们的悲伤感染,走到长庚脖子旁边,用它的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冲他叫了一声,那叫声听起来也满是悲伤。
长庚伸手轻轻抚过它的头,看着它娇小的身体,心疼的泪水便又簌簌而下。
若无澶渊的灵血日日浇灌,那他此一闭关,或许便再无醒来的一日。
“澶渊,对不起,母亲明明将你托给我照顾,可我却总是在不停地伤害你,对不起……”
澶渊又蹭了蹭他的脸,冲他萌萌地轻叫了一声,灵兽的通灵之性让长庚和苏荷感动不已,也心痛不已。
交代完了所有牵挂之事,长庚自知生命所剩无几,能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二十多年来,他终于第一次主动握住了苏荷的手,轻道:“莲心姐姐,对不起……”
只这三个字,他便心痛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对不起,今生注定只能负你。
身为巫族族长、舞阳传人,打从出生的那天起,我的一切便注定是属于巫族的,舞阳血脉的传承和为先人们讨回公道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这一路走来,我自问无愧巫族无愧舞阳历代先祖,却唯独负了一人真心。若有轮回,我愿渡千劫万难,只求来世能与你携手相伴,共赴白头。
苏荷回握住了长庚的手,眼泪簌簌地摇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安心休息吧,我带你回家。”
长庚眸中噙泪,含笑轻轻点头,而后安心地闭目睡去。
看着终于昏睡过去的长庚,苏荷的心一阵猛烈的绞痛。
她将长庚轻轻揽入怀中,像是要通过这个拥抱将自己所有的爱都传递给怀中之人,久久不肯放开,两颗孤寂的心终于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苏荷曾许过两门亲,结果却都是她还未过门,夫家就不幸亡故了,因此她成了族里闻名遐迩的克夫女,族中家家忌讳,没人再敢上门提亲,甚至连父母也都嫌弃她是扫把星,导致她不堪流言,一度自尽寻死,好在被及时救下了。
后来机缘之下,她有幸被选入族长身边做了一名贴身婢女,同时兼任长庚少时的启蒙先生,照顾长庚日常起居的同时教长庚功课。
没过多久,长老会便安排了专门的教习先生,开始教长庚作为舞阳传人必须要掌握的诸多知识和技能,苏荷也因此被调到了族长身边,成为了负责族长饮食起居,同时负责上传下达的贴身巫使。
只是私下里,长庚还是会经常找她,有时是为先生教他的功课,有时是为日常琐事。尽管苏荷专职照顾他的时间很短,但他却习惯了苏荷,换了其他任何巫使,他都不适应,莲心一字便是这期间取的。
在此过程中,本就天资过人的她也快速成长着,从原先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族民一跃而成为了族长身边不可或缺的人。
再后来,她便接替了四大护法之一的位置,从此族中便再无人敢轻视诋毁她,然而暗地里那些流言却是无论如何也消不了的,这也是她这些年来始终不肯直面长庚的根由。
她看着长庚从一个总角小娃蜕变成如今肩负沉重使命与责任的一族之长,长庚的一点一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她坚守师长与下属身份,从不逾矩,不仅因为她年长他十岁,还因那些流言蜚语,因她是天生克夫的扫把星,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而当初前代族长收留她时便预言了她的命运,除非她终此一生不动情,否则她注定将会为情而死。故而当初接任护法之位时,她才会当众发誓,终此一生不再嫁,将她的一切都奉献给巫族。
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正是苏荷这些年来的写照。
她可以终生不嫁为奴为婢陪伴在长庚身边,可以替他分担任何苦痛,陪他度过任何难关,却唯独不能给他长相厮守的承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样默默守在他身边,除了厮守终身,她可以将一切都奉献给他。
长庚对这一切也一清二楚,即便成亲那年他尚未及冠,但他却对自己的感情看得分明。
他也从来不曾强求过,加上他本身就背负着生来便注定的宿命,他也不想让苏荷跟他一起受这份苦。
他亦曾盼她能嫁得如意郎君,哪知她竟当真从此长伴他左右,再未婚配。尽管从未有过什么山盟海誓,甚至他们连心意都不曾向对方倾吐过,但两人却一直这样相守、相伴,其实各自心中都已默许了这份感情。
或许,早在当初他为她取字“莲心”时,便已暗示了他们之间的苦情。
而近几年来,她眼看着长庚一次次插手红尘事而遭天道反噬,她却无法阻止。
插手一次两次也许不算什么,用长庚的话说,大不了就是损点儿寿数,巫族之人世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当反噬经年累积,不仅折寿,更持续折磨着他的**和精神,好比病入膏肓的人还不断点灯熬油,长此以往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而这一次,长庚更是不惜违反祖制,以巫族禁术将另一个灯油将近的人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体内的反噬已积重难返,以致他再也压制不住,终于倒下了。
她理解并支持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包括刚才他步前代族长的后尘,再一次动用巫族禁术为慕荣续命,她亦不加阻拦,只因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依靠和归所。
远天的火光丝丝映照,投射出二人相拥的轮廓,将这断崖河谷中的一对苦命鸳鸯绘成了一副隽永而凄美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