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暗流涌动(中)
冯远自来以脾气火暴着称,一向瞧不起文官,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浑身娇贵气的文官。而他之所以如此瞧不起文官,皆因他在发迹之前曾受过不少地方文官的歧视、嘲讽和不公待遇,单细胞的他便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此认定天下所有文官都一样。
不巧的是,顾节出身士族大家、书香名门,天生就有优越感,偏又生就一副刚烈性情,清高自负,自尊心极强,素来瞧不起舞刀弄枪的武夫,认为他们都只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草莽粗人而已,他不愿与粗俗为伍。
是故,这二人互相看不惯由来已久,一言不合就开怼,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可对顾节而言,心中所积压的耻辱与愤怒却将近极限了。这些年来,他已不知受了冯远多少冷嘲热讽,可每每对上冯远,他都必定讨不到好,谁叫人家武夫火暴你君子斯文呢,跟冯远比嘴上功夫,他顾节当然是不可能有胜算的。再者,人家手里还握有兵权,在这个重武轻文、有兵权就是老大的时代,自然是手握兵权的人腰杆更粗,底气更足!
古往今来,朝堂争权夺利、拉帮结派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如今这武力大行其道的乱世尤甚。
天下未乱之前,三高官官手握财政军大权,职同宰相;天下大乱之后,尚书六部许多权力和职能逐渐被枢密府和三司取代,宰相手中的军权和财权受到极大削弱,政权亦为政事堂诸相所分,三高官官早已名存实亡。
此外,自天下分裂以来,各地群雄并起,许多强大军府纷纷趁机自立建国,中原王朝各地军府也纷纷拥兵自重,叛乱时有发生,因此朝廷不得不倚重武将,尤其是擅战且常胜的名将,重武轻文在所难免,武将的地位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
而身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枢密使虽专司军事,但其实权却往往超过宰相,凌驾于政事堂和三省之上。故而慕谦虽无宰相之职却有宰相之实,人称“枢相”,是毫无争议的武将之首。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枢密府与政事堂分庭抗礼由来已久,文臣武将分别战队早已成为大家默认的官场潜规则。更有甚者,在如今的大魏朝,许多武将出身的官员也逐渐担任中枢要职,慕谦、冯远、林煊、吴启等更是跻身宰相之列,进一步削弱了文官集团的势力,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
冯远和顾节便是他们当中最典型的代表,两人素来不合众所皆知,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政务上互相掣肘也早已司空见惯,连带三省六部各级官员也被牵连进来,逐渐分化成两个鲜明的阵营,文武两派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但人家冯远与慕谦、林煊、吴启等皆为当年追随昌盛帝打天下的功臣老将,虽同为宰相,然而人家手里有兵权,顾节就算有再多不满和愤怒,面对手握兵权的军党,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清源!太子殿下在此,你怎可如此无礼!”林煊责怪冯远道。
冯远看向林煊,还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林煊见他拒不认错,便以凌厉的眼神再度表示责备,同时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冯远和林煊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与慕谦一样都是当年追随昌盛帝的开国功臣,也是昔年楚天尧提拔上来的心腹重臣。此外,吴启虽任文职,却与冯远和林煊是同乡,也是当年追随昌盛帝打天下的功臣旧部,因而与他们关系较为亲近。
林煊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比慕谦还稍长几岁,为人正直,素来谨慎理智,心思也比较细腻。虽也是武将出身,且与冯远关系十分亲厚,但持身还算中正,就是因为有他和吴启的时常劝导,冯远才不至于惹出什么出格的大乱子。
冯远看了林煊片刻,又看了看他身旁始终不发一语的慕谦,终是拗不过严厉的林煊,像个犯了错误后被兄长训诫的大孩子一样,低头向太子揖道:“臣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是向我请罪,而不是向顾相道歉吗?呵……
楚隐掩下内心的冷嘲,面上依旧温和道:“无妨,冯相秉性耿直,想来应是无心之语。”视线一转看向顾节道:“相信顾相也不会放在心上。”
顾节用力握了握藏于袖中的拳头,而后含笑对太子揖道:“太子殿下说得是,玩笑之语,臣自然不会当真。”
说这话的同时,顾节眼角余光瞥到了冯远嘴角扬起却又转瞬消失不见的嘲讽,心头又不自然地燃起愤怒之火,却是敢怒不敢言。
冯清源!当着这么多朝廷重臣和太子的面,你都敢如此肆无忌惮羞辱于我,实在太狂妄了!我顾节对天发誓,终有一日,定要将一直以来受过的所有屈辱加倍奉还!
楚隐看了看虽低头认错却仍旧一脸倔强不服的冯远,又看了看虽说着无妨却一脸愤懑难平的顾节,再看看沉默的慕谦,最后又瞧了瞧让人捉摸不透的裴清和符文彦,他脸上的温和有了细微的变化,那双仍带笑意的眼中浮现出不外露的诡谲之色,不动声色地暗自冷笑:还真是一场波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波涛汹涌的好戏啊!
此时,符文彦忽然看向慕谦打哈哈道:“哎哟,这不是慕枢相嘛!怎么今日又忙到这么晚啊,不早点回府真的不要紧吗?”
符文彦,字冠侯,已故孝仁皇后符氏之兄长,且与天启帝乃布衣之交,因功勋及外戚身份获封异姓王,号定南王,拜司徒,任参知政事,统管六万御前侍卫亲军,同时兼领一方军府。
符氏原也是靠军功起家,乃楚魏王朝的开国功勋,后来更是凭借其妹孝仁皇后符氏而巩固了地位。只是符氏早在多年前就不幸因难产早亡,早早就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也在五年前不幸暴病而亡,符氏基本已无权力依凭。不过,饶是他这个外戚手中再无实权,但他愣是凭借国舅的身份和异姓郡王的爵位,以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左右逢源的为官之道在朝廷中占得了一席之地,且长年屹立不倒,长得一副老好人相,与人说话也一向都是和和气气的。不过他的和气与慕谦不同,慕谦虽与人和气,但你能明显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傲气和威严,可符文彦却是真正的和气,左右逢源,为人极其圆滑,深谙中庸之道,是官场里出了名的和事佬。见场面陷入尴尬,老头儿果然跳出来打圆场,楚隐也十分有眼力见地予以配合,转移话题。
“舅父说得是,慕公府上二公子病重,依大魏律例,慕公本可告假回府照顾,但公却以国为先拒不肯告假,还每日披星戴月忙于政务,叫四郎于心何忍?”
楚隐谦恭,尊称符文彦一声舅父,只因他是庶出皇子,只能认皇后为嫡母,实际上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是现任刘皇后与他也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不过他称符文彦舅父也是因这是私下诚,若是在乾阳大殿正式诚,他也只能以爵位或官职称之,以免让人议论符文彦坏了纲纪,尊卑不分,毕竟从身份地位上来说,他是主君,符文彦是臣子,无论他有多高的爵位,曾立过多少伟大的功绩,他也依旧是臣子。是臣子,就该遵守臣子的本分,半分不该逾矩。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微小的称呼之变,更可看出太子的温和仁德,如此有利形象塑造,更能获取人心。
慕谦闻言也很是捧场地对楚隐恭敬揖道:“臣代小儿谢殿下关心,但陛下出巡,命臣等辅佐殿下理政,臣不敢因私废公。小儿之病非同寻常,更非一朝一夕可愈,府中有内子照顾足矣,况犬子荣已动身去请百草神医,不日便可抵京,老神医医术超群堪比华佗再世,臣相信小儿之疾定可痊愈。”
说这番话的同时,慕谦心中便不由地生出复杂之情。柴素一能文能武,上得了沙场进得了厅堂,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将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从未让他有过后顾之忧。当此家国不能两顾的非常时期,柴素一深知他绝不可能放任留守的少年太子孤身奋战,更是毅然挑起了后方所有重担,让他可以无所挂碍地专心朝政。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提起慕篱的病,慕谦心头也是日夜悬着千斤重石。百草神医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垂怜,否则他们就只剩下舞阳巫族一个选择了。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二人都在极力回避着这个问题,如有可能,他们是真的不想和巫族有任何交集。
楚隐闻言点头道:“四郎也相信,老神医必能妙手回春。我已下令京城各门守军,若大公子回京,无论何时,京城各门一律放行,也好让老神医能尽快为二公子医治。”
慕谦连忙又揖礼谢恩:“谢太子殿下恩典。”
楚隐又道:“陛下临行前特别叮嘱,一应军务皆需与枢相商议定夺,命四郎向枢相好好学习治军之道,万不可独断专行,四郎铭记于心。老实说,慕公若是不在,四郎心里还真是没底呢。”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哎~当得当得~”
一个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传来,众人齐看去,见开口的是幞头紫袍金玉带的太师裴清,皆内心嘀咕着,赶情之前他一直一个人在一旁看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