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蛊惑
第六十章
“盖亚, 我饿了。”
一走出惨白惨白的医务室,穿着纯白棉质长裙的少女就拉住了身旁的少年,“……好饿。”
她道。
话落, 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让人想起湖底的那段时间。
这时,盖亚摊开了手。
掌心上, 一颗眼熟的紫色小果子安分地呆在那, 没什么水分,看上去干巴巴、不怎么好吃的样子。
“你居然……带出来了?”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是我, 是你。”少年侧过头, 光落到那双灰蒙蒙的绿眸里, “……就在外套里,贝莉娅。”
“……外套?”
柳余想起来了。
那件无数次派上用场的…脱了穿、穿了又脱的藏蓝色制服。
至于现在……
她看了眼身上的白裙子, 应该是维拉尼卡医师给她换了。
“不!我才不要吃这个!我要吃葡萄干奶酪、可可饼,还有煎得香喷喷的小羊排!”少女掰着手指一一数道,“盖亚, 你陪我去食舍,好不好?”
少年并未回答, 身体却一转,长腿迈开, 往食舍方向去了。
柳余笑了笑。
“嗳!你等等我!”
蓝天下, 少女白色的裙摆飞扬开来。
她小跑步跟了上去,左手悄悄捉住他的手腕,下滑, 又歪过头看看他, 见他神色淡淡,就悄悄地将手指嵌入他的手掌、扣紧, 没话找话地道:
“……对了,盖亚,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吗?”
少年的脚步停住了。
柳余只能看到他越发清瘦的身体被包裹在宽大的白袍里,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贝莉娅,如果你是想问发生了什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转过头来,安静地对着她,那双灰蒙蒙的绿眸不见起伏。“一股力量淹没了我,一切黑暗都化为灰烬……而后,我吻了你……”
他的眸光落到她的身上,安静,却又仿佛具有力量。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来自我的本能。……所以,贝莉娅,抱歉,我什么都回答不了你,就像在布鲁斯大人面前一样。世界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种面貌,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盖亚……”
柳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的手下意识放到胸口,当感觉到记忆珠还在,才忍不住舒了口气。
振作精神:
“没关系,盖亚,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现在,向小羊排进发!它们一定等急了!”
“我想,它们一定不那么期待弗格斯小姐的到来。”
少年难得取笑道。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一下子看红了少女的脸颊。
“喂!”
她气鼓鼓的,“盖亚,你、你怎么这样!”
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回荡在午间的林荫道,激起一群飞鸟。
它们在半空徘徊,落下,徘徊,又落下,清脆欢快的啼声遍布学院。
……
食舍。
“一份奶酪?噢,没有!杏仁薄饼?卖光了。小羊排?当然也没有!”橱窗口,带着白色围兜、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没好气地将盘子一推,“抱歉,弗格斯小姐,只有法棍。”
……只有法棍?柳余不信地指着旁边,年轻的神眷者们正兴高采烈从另一个人手中拿过食盘:
“那他们怎么有?”
“弗格斯小姐――”向来对她和颜悦色的女人双手环胸,视线落到她和盖亚相交的手上,“――我们食舍不欢迎异教徒,也不欢迎和异教徒当朋友的……”
“……弗格斯小姐您。”
变得可真快啊。
柳余想,去翡翠之森前、和盖亚一起来食舍时,这位表现得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儿子。点一块小羊排,可以给一块半,还得附加半块奶酪。
“可是,卡莎大妈,只要我贝莉娅?弗格斯还是神眷者一天,你一个……”她顿了顿,用轻蔑的眼神,“凡人,一个冒犯我的凡人,我要对付你,没人会为你说话。”
卡莎大妈愣住了。
她可从来没想过,在那异教徒面前、总是笑得像朵花一样的弗格斯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弗格斯小姐,您这样……”
女孩漂亮白皙的手指又推着食盘回来:
“杏仁薄饼,葡萄奶酪,小羊排――现在。”
傲慢的、理所当然的声音。
“是,是。”卡莎大妈在心底骂了一声,却到底还是手忙脚乱地将东西装好,推出橱窗,“弗格斯小姐,您的食物。”
柳余看着明显比平时缩水一半的小羊排,和干巴巴的奶酪:
“再来一份一样的。”
“抱歉。”这回,卡莎大妈挺起胸脯,“给尊贵的神眷者提供食物,是我们食舍的工作。但异教徒……不包括在内。”
“除非您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休想――”
看着对方一脸“随时愿意为光明而死”的光辉灿烂,柳余闭上了嘴。
“贝莉娅,我吃过了。”这时,盖亚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走吧。”
柳余跟了上去。
窃窃私语声在耳边不断。
“真可惜,如果没去翡翠之森,莱斯利先生就还是虔诚光明的星辰骑士……”
“你居然在为一个异教徒可惜?如果是我,在成为异教徒的一刹那,就会用手中的利剑刺穿自己的心脏。他背叛光明,背叛神对他的宠爱……他有罪。”
“是的,他的罪孽,应该用熊熊燃烧的火焰焚净,我为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而感到窒息。”
“可弗格斯小姐居然没有和他划清界限。一个虔诚的光明信徒,却因为狭隘自私的爱,而选择跟一个异教徒在一起……真叫人费解。”
在一片异样的眼光里,两人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靠着墙。
“盖亚,这几天……食舍都不给你食物吗?那你吃什么?”
柳余拿起一块薄饼、顶着无数灼灼的目光,要推给他,却被拒绝了。
“不用。”
盖亚摇头。
他食指在空中轻轻一招,竟然有一只鸟儿穿过半开的窗,栖息在他的指间。
光斜斜地照进来,衬得他眉目安静而温柔:
“我有许多……朋友。”
“他们会送来食物。”
“林中的果子,清澈的山泉,就像是一场……奇妙的魔法。”
鸟儿叽叽喳喳叫。
柳余:……
行吧,神蛊惑的对象,可不止是人。
“那我开动啦。”
薄饼轻轻地咬上一口,在嘴里化开,浓浓的奶香混合着杏仁的香气在鼻尖蔓延开来;夹杂着点点葡萄干的奶酪,煎得香喷喷的小羊排……
柳余享受地闭上眼睛,只觉得重回人间。
就在这时,桌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哗啦啦――”
柳余心道:
来了。
她等的来欺辱盖亚的人来了。
她会和他同进退。
……就是可惜了这些食物。
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盘,连着盘上的碗碟天女散花一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一身华贵玛瑙红的玛丽公主造作地收回手: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我想……仁慈大度的弗格斯小姐一定不会跟我计较这一点点冒犯。毕竟……您都能跟异教徒亲昵地坐在一块。”
金发少女激动地站了起来:
“玛丽公主,您太过分了。其他人说,也就算了,可我们毕竟是同学,何况……盖亚的裁决还没判下,您该跟他道歉。”
“道歉?一个异教徒?”玛丽公主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事,“您让我,一个尊贵的光明信徒、神眷者,和一个堕落的异教徒道歉?”
“可就在不久前,尊贵的玛丽公主,您还为了得到这个异教徒,做了一些……”柳余顿了顿,“不太名誉的事。”
“那、那是本公主眼瞎!”
玛丽公主的视线落到桌边,如玉一样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那,依然俊美得让人心折。
她的视线又连忙飘开:
“现、现在可不了!一、一个异教徒!捆在绞刑架、死上一万次都无法洗清他的罪孽,本、本公主可不会再喜欢他了!!”
“原来……您的爱,那么肤浅。”
柳余轻轻叹息,“您爱的,不过是他原来的光环,爱的是未来的星辰骑士,可您看不到他的心……”
“莱斯利先生的心,就像这世上最纯净的钻石,温柔而坚定。他并非堕落,只是遭遇到了一些挫折,不过我相信,终究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光明神的环抱。我永远信他。”
少女脸上的坚定,让她看起来,像是世上最纯粹、最干净的安琪儿。
“放屁!异教徒就是异教徒!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在旁边骂。
玛丽公主像是从这句话得到力量,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们走!”
她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柳余失了一臂的右肩――
这时,一道风阻止了她。
刚才安静坐着的少年站起,挡在了柳余的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绿眸仿佛藏着地底不息的暗河:
“玛丽公主,您失态了。”
玛丽公主像是被咬掉了舌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莱、莱斯利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
不知想到什么,立马又理直气壮了:
“是!我是故意的!怎么了?惩罚一个自甘堕落的光明信徒,我有什么错?!”
“噢,光明神在上!”这时,卡莎大妈从后厨的门跑出来:“这些瓷器、这些瓷器……”
来自东方古国的瓷器异常珍贵,即使光明学院财大气粗,能将这些东方彩瓷当做寻常的餐具,供神眷者们使用――可也绝对不包括,为故意损毁的瓷器买单。
“请记在玛丽公主的账上。”柳余道,“还有我刚才那顿食物一起花去的卢索。”
“记就记!卡洛王室可不像你们弗格斯家,还需要靠出卖尊严来获得金钱。”玛丽公主高高地翘起她的下巴,“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她问身后的跟班。
那两个从前看了盖亚还脸红心跳的少女,此时板着一张脸:
“不,玛丽公主,您没错!莱斯利先生已经叛神!对叛神者和他的朋友,一切处罚都不会过分。”
“是的,你们说的没错,非常好!”
玛丽公主伸手抚了抚头顶-弄乱的羽毛,“明天见,弗格斯小姐,莱、噢不,异教徒先生,但愿接下来,您还能过得愉快!光明学院欢迎您。”
柳余冷冷地看着玛丽公主带着跟班们一步三摇地走了。
而其他人除了扫来两眼,也都偃旗息鼓了,不由遗憾地坐下,重新点了一份一样的。
回女舍路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神眷者们避得他们远远的,表现得就像他们突然从人,变成了令人作呕的臭虫、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细菌,多靠近一点、都会被传染。
“莱斯利先生,您难过吗?”
柳余看着,只觉得荒谬。
“难过?”
“是的,就像刚才……”柳余顿了顿,“玛丽公主那么喜欢您,从前那些人敬仰您,可现在,他们对您,就像北极的寒冰,又冷又硬。还有布鲁斯大人,马兰大人他们――”
“――我不在意。”少年道,“他们怎么样,和我无关。”
柳余侧头看他。
绿色的林荫道下,少年莹白色的肌肤被阳光照出一层浅晕。
他一身脏污,却风姿出众,微微仰着的脸上,全是平静。
于是,她知道了,他确确实实不在意。
可为什么呢,那不是你圈养的羊羔们吗?
当他们将刺向敌人的茅刺向你时,你就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吗。
不过,更关键的是,对一个完全不在乎欺辱和排斥的人,“救赎”的戏码还怎么进行得下去呢?
柳余只能强行尬演。
“我不管!”少女气鼓鼓道:“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您!谁也不能欺负您,包括您自己!从明天开始,我要一直跟着您……”
来吧,虔诚的光明信徒们,但愿你们给神准备的“惊喜”更大一些――
大到让他在乎,让他疼痛,让他再也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