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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衣冠盗

赵期昌如今能说是急的团团转,云南方面精兵强将汇聚,这一仗打完赵显等南派军将人人升职,而跟着他到京师做事的军将依旧原地踏步,这多少会影响军中的对他的评价。

他主要担心自己,而南宫真人貌似关心的方面很多,从袖子中取出一道誊抄后的折子抛到赵期昌怀里:“看看这个,夸夸其谈毫无步骤策略可言。”

赵期昌一骨碌翻身而起,如获至宝拿起折子一目十行扫了起来,是六科中户科都给事中叶镗的折子,很有预见性的说边镇督抚大帅抗击鞑虏的主要方式不是修边墙就是募新兵,结果修边墙需要消耗钱粮,招募新军也需要钱粮,维护边墙、军队自然也离不开钱粮。

结果导致九边的边墙越修越多,修的越多就需要配置更多的墩军、守军;更可怕的是边镇督抚、镇帅不思釜底抽薪之计,却将修边墙、戍堡、扩充军队视为抗击鞑虏的不二法宝。

而军队编制的越多,不管是当初专门招募的山东枪手部队还是河北弓手部队,这些精选兵员组建出来的部队没多久就不堪大用了……然后又组建新的‘精锐’部队,军队废了后,又继续拿朝廷的钱粮组建‘精锐’部队,整个就是恶性循环,导致九边的军队番号越来愈多,国家担负的军费越来越高,却始终于事无补。

现在九边流行的修墙、招兵两大法宝不起作用,该怎么办呢?

这位户科的都给事中叶镗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全面效仿国初的政策……国初的政策好是好,可前提是那种严峻的执法环境。没有国初的法治环境,再好的政策都是镜花水月,看的着就是摸不到!

看着,赵期昌嘴角翘起,低骂道:“似是而非!这折子若早五六日,还算深有见地。如今大同镇连失二帅,军心惶恐震怖之际,此人却侃侃而谈,让咱觉得不知所谓。”

更让赵期昌恼怒的是,大同镇遭遇如此大的挫折,这个家伙却跳出来指责九边的几代人执行的策略错误,可以说是站着说话不要停,有说风凉话,并借机表现自己的意图……实在是恶心之极!

南宫真人盘坐在赵期昌身旁,闭目问:“熟悉此人么?”

赵期昌皱眉:“谁?”

“叶镗。”

“这名字熟悉,似乎在山东时邸报中见过。”

南宫真人感受着阳光灼伤面部的刺痛感,语气不善:“你可知道朱纨自害前,说了什么?”

赵期昌干脆也盘坐起来,反问:“我又不是锦衣卫大帅,我如何能知?”

“朱纨曾感叹,说是‘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南宫真人缓缓道:“朱纨死的冤枉、也可惜,有什么委屈不能忍着非要自寻短见呢?梅川,你可知朱纨一死,东南局势已然失控。不论是宫里,还是朝中,或是闽粤海商,都没了退路?”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道折子递给赵期昌,赵期昌翻开后发现这是一封黏贴拼合后的折子,折纸上面粘贴着信纸碎片,折子中主要内容就是七页信纸,看到这些内容,赵期昌干咽一口唾沫,双目瞪圆,怒哼一声:“无耻之尤!”

“这是朱纨的绝笔信,万寿帝君恼怒朱纨不以国家为重,因一时意气而轻生……当场撕了原件。当时恰逢老道在侧,便收拢纸屑粘合拼成。只希望有朝一日,以此为凭证,寻一义士为朱纨雪恨。”

南宫真人说着睁眼,双目瞪圆:“老道虽是破家之人,但亦有族亲、子嗣于国朝。国朝兴衰本不关我等方外之人,但关系我等血亲、友人,岂能坐视奸邪上串下跳颠倒黑白!”

朱纨临死都在骂的衣冠盗……到底是什么人?

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为口头禅;立业不思正德,为眼前花。

衣冠盗,可以理解为偷窃了官员服帽的贼子,看着是个官,实际上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贼!

抚须,南宫真人缓缓眯眼看向太液池对面的钓鱼台:“嘉靖二十五年,福建发生了一起震惊朝野的荒唐事,梅川可曾听闻?”

赵期昌摇头:“那时小子为一口饭食捕蛇山中,怎可能知晓天下大事?”

摇着头,他低头看着朱纨的绝笔信,心如刀绞……实在是太荒唐了……不过也对,作为此时世界最强大的帝国,帝国不会有太多外部的敌人,敌人多源于内部!

“呵呵……”

笑了笑,南宫真人语气不屑,为赵期昌讲述嘉靖二十五年那场震惊朝野的破事情,而这与朱纨口中的衣冠盗正是一路人。

朱纨在双屿围剿战以及后续的一连串军事胜利使沿海居民断了生计(走私或出海捕鱼,都是违法行为),各种指责声就铺天盖地而来。一是说朱纨所捕的不是海盗,而是大明朝的良民,他滥用了天子的“便宜处事”权;二是说他执法犯了大错,所捕之人如是胁从,应予轻判,而不是斩首示众。

这些指责让朱纨受到沉重的压力,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他说的“衣冠盗”是指责御史周亮、给事中叶镗与前南京大理寺丞林希元,这三人都是福建籍官员,其中官阶最高、影响力最大的是林希元。林希元是福建同安县人,官至南京大理寺丞、广东按察使司佥事,致仕后回乡做起了海上贸易生意,成了福建同安“倭寇”的主心骨。

朱纨抨击他说:“林希元致仕回乡后,不以朝廷大局为重,不和朝廷同心同德,不惜名检,公然招纳亡命之徒与背叛朝廷之人;这些与通番之徒勾结在一起的官绅,每每乘机大发横财,获利之巨,比朝廷俸禄多出几十倍。国家大政被这些衣冠之盗控制在手中,而那些逐利的小民全聚集在他们周围,供他们所驱使,长此以往,这些无知的小民只知有海商,不知有朝廷,更不知有当今天子,瞻念国家前途,实在是不寒而栗。”

朱纨所指“衣冠盗”还有浙江慈溪县谢庄的乡绅,谢庄代表人物是大名鼎鼎的状元宰相谢迁。

谢迁是明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明孝宗时期的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他的门生遍布朝廷,谢庄还是一个临海的富庶地区,谢庄的商人大做海外生意,与海外商人来往密切。

禁海国策下,谢庄商人也受政策之害,外国商品只能偷偷摸摸地销售,以致商品经常积压,资金不能回笼,常常无法向海外商人付款。‘倭寇’指的也就是许栋、汪直之流,就认为是有意吞没货款,于是嘉靖二十五年,他们前往谢庄讨债,双方发生流血冲突,互有死伤。

这次‘倭寇讨货款事件’发生在谢阁老的家乡,上报朝廷后自然就成为震惊全国的大案了。

朱纨荡平了双屿岛时,汪直就曾藏匿谢庄躲避风头,是故朱纨指责谢庄是窝藏倭寇大头目的巢穴,谢庄士绅是“衣冠盗”。

然而,朝中官员有不少是闽粤浙人,对“衣冠盗”之说极为痛恨,自然要打死始作俑者朱纨。

御史周亮及给事中叶镗上书给嘉靖皇帝,要求撤消朱纨的“剿倭”总督之职,改任为巡按,更不能有“便宜处事”之权。朱纨加以反击说:“海盗得以横行,是因为得到这批衣冠盗的支持,现在将士不肯用命,也是因为衣冠盗提供支持,混淆视听,搅乱思想,干扰大局。”

这时,御史陈九德弹劾朱纨擅杀无辜冒功,嘉靖皇帝于是命兵部调查。

朱纨自然觉得憋屈,留下遗书:“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然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并自写墓志铭,自述此生:“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命如之何?丹心青史。”

就这样,朱纨服毒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使得东南的形势冲突日益明显,扑朔迷离。

赵期昌握着夹有朱纨绝笔信的折子,又看看旁边叶镗的折子,思索着南宫真人的意图,试探着说:“真人,小子如今困居囚牢,恐怕无法为朱纨复仇。”

南宫真人斜眼瞥过去:“老道要叶镗头颅何用?朱纨之仇在衣冠盗,不在于某人。”

赵期昌扬起叶镗的折子晃了晃:“那真人这又是什么意思?要说朱纨旧事大可明言,何必借叶镗折子为引子?”

被困在宫里快一个月,没有人伺候,自己还要伺候一帮老道士不说,还没有各种消息渠道获知宫外的消息,只能被动的从一些老道士手里获知点滴消息。这种消息隔绝的状态,让赵期昌充沛的精神无从消耗,又无借阅书籍之处,这整日近乎无所事事的状态,对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可以这么说,熬了快一个月之久的赵期昌,现在很想找一件事情。

见南宫真人不回答,赵期昌又道:“只要真人能让咱出去,别说叶镗,就是十个叶镗,咱也能提溜到真人面前!”

抚须,南宫真人缓缓道:“老道要叶镗人头真无用处,不过你若答应老道一事,老道可在万寿帝君那里求情,许你以白身去慈庆宫做事。”

慈庆宫已由东宫亲军接手防务,只要能去慈庆宫跟旧部搭上关系,一身精力就有了消耗的地方,那每一日将过的无比充实!

见赵期昌喜形于色,南宫真人又摇头:“万寿帝君意在磨练梅川性子,看梅川如今的秉性,放出去恐怕会重蹈覆辙。无疑如此会辜负万寿帝君一番用意,也会白白害了梅川。”

说罢,这老头儿竟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双手负在背后一摇一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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