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谁是罪魁祸首?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噼啪的声响,狱卒敲了两下刑房的门,许是在提醒时间不多了。

男子从苏问春破烂的衣服上面撕下一片破布,沾了水帮苏问春轻轻擦拭被血弄得脏污的脸。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活下去!”

男子的声音也很温柔,配合他手上的动作,有种奇异的亲昵感。

熬了太久,苏问春被这样的温柔晃了下神,随后恢复冷静:“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除了苏时寒,她在京中没有认识的人。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设法进天牢帮她治伤?他在图谋什么?

脸上的血污太多,一时擦不干净,只勉强露出一点她惨白憔悴的面容。

男子停下来,轻轻托起她的脸颊。

苏问春感觉有灼热的视线在自己脸上一寸寸游走,她还是看不见这个男人,但他似乎能看见她。

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我怎么越看你,越觉得可怜?”

他的语气满是怜悯,像是在看着一个闹了天大笑话的傻子,那语气刺得苏问春心里极不舒服,正要反驳,那语气变得更加戏谑讽刺:“苏郡守忠心耿耿、为国战死,这个消息为什么没有传回京中,苏姑娘难道不曾细想过这背后的原因吗?”

原因?

除了八百里急报被奸人拦截调换还能有什么原因?

苏问春徒劳的瞪着前方,呼吸有点急,男子手上微微用力,似乎有点无法忍受她这么迟钝不开窍的样子,捏得她下巴发疼,凑到她耳边低语:“幽冥之战关乎昭陵国之根基,事关重大,没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苏姑娘就这么相信路啸廷么?”

男子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那么一丝看好戏的玩味,苏问春眸子微微睁大,胸口起伏得也越发厉害:“你的意思是说,镇边将军刻意隐瞒我爹的死因,散布谣言说我爹投敌叛国?”

苏问春替男子把刚刚那番话里的隐含之意直接说出来,男子松开苏问春后退,语气恢复正经:“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给苏姑娘提供一条新的思路,苏姑娘如果实在要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

镇边将军路啸廷出身将门,满门忠烈,其父五十岁战死沙场,被先帝追封镇国大将军,路啸廷二十岁承父志上战场,一生驰骋疆场,驻守边关,其子路横州五岁便入军营,与普通将士同吃同住,从无优待。

路家所有人都将自己的热血洒在了疆场,现在竟然有人在她面前大言不惭的怀疑路啸廷有问题!

“路将军为昭陵立下了无数战功,他与我爹更是无话不谈的挚交好友,为什么要向朝廷隐瞒我爹的死?”

苏问春一字一句的问,因为声音太沙哑低微,给人一种茫然无措的错觉,像是遇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无助的向人求教。

男子专程来此,自是不吝赐教,循循善诱道:“幽冥之战耗费了昭陵二十万黄金和十五万精兵,结果却一败涂地,八万将士战亡,还痛失远烽郡,龙颜大怒,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所以呢?”

“路啸廷沽名钓誉,担心自己将军之位不保,苏郡守战死沙场,路啸廷隐瞒事实,上报朝廷说苏郡守投敌叛国,与敌军里应外合导致幽冥之战失败,正好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心机之深,实在无人可及!”

男子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拔高,似有怒火燃烧,恨不得将天底下的奸恶之人全部斩杀。

“呵呵!”

苏问春低低地笑起,笑着笑着,眼角涌出泪来,娇弱不胜,悲怆至极。

“原是如此!”

跨过尸山血海,翻过铜墙铁壁,最终困于这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她终于明白那场血战的祸首所在。

男子见她这般模样,以为目的达成,忍不住急切的追问:“所以你现在可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

苏问春其实一直不大聪明,家中父兄偏宠她,远烽郡民风淳朴,她结交的人又个个豪爽直白,根本不存在勾心斗角这种事。

如今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尝了活剐剜肉之痛,这向来不灵光的脑子,竟也终于机敏了一回。

“知道。”

苏问春点头,男子不敢轻易相信,压着激动问:“那下次面对审讯,姑娘该如何回答?”

“镇边将军路啸廷带兵无方,为推脱罪责,擅改军机,构陷我爹,实乃……”说到这里,苏问春顿住,似乎精力耗尽,喘了一会儿气才一字一句道:“实乃罪大恶极!”

最后四个字裹着血泪砸下,似有刀剑之声争鸣。

得到想要的答案,男子抬手轻抚着苏问春的脸:“不管有多难,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苏问春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没有一点薄茧。

苏问春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歪着脑袋贪婪的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

“好!”

她会活下去,就算被剔除血肉,只剩下一身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也还是要活下去!

她明明一身血污狼狈不堪,露出这么软弱顺从的一面时,又有种奇异的令人不自觉想怜惜的娇怯,男子心念微动,正想拨开苏问春额头一缕被汗水浸得湿哒哒的散发看清楚她的脸,狱卒敲了三下牢门。

已是三更天,时间到了。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男子收回手,迅速提步走出刑房。

房门打开那一刻,苏问春看见一小片纯黑色的披风,披风是用上好的貂绒做的,产自漠北,苏问春曾经还亲手做过两件。

一件给了苏灼,还有一件……

不提也罢!

苏问春克制着没有让思绪发散。

这些貂绒是从雪貂身上取下来的,雪貂数量极少,又只在暴风雪天气出现,一块雪貂皮都千金难求,更不要提用雪貂皮做成披风了。

苏问春记得三年前父兄入京时,曾带了二十块雪貂皮入京给陛下做寿辰礼物。

二十块雪貂皮最多能做五件披风,若是有机会从这里出去,要找到那人,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苏问春在脑中细细思索,周围静悄悄的,视线之内又是一片黑,肩上的灼痛变得格外刺骨难捱。

强撑了一会儿,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滑落,没入嘴角,咸涩至极。

路伯伯,原来我们都想错了。

这些奸佞不只贪污军饷、奢享荣华,还想把这些罪名扣在您头上,毁了您一世英名!

您和爹拼死守护的昭陵,剖开那层虚幻的繁华景象,已经从根上全烂了!

啪嗒!

汇在下巴处滴落的眼泪砸在地上发出细小的声响,转瞬便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巳时三刻,周常安在门房的指引下踏进廷尉府,绕过两道长廊,一座被竹林掩映的书房出现在眼前,于闹市之中独取一隅安宁,叫人眼前一亮。

“我与你家大人有些事要谈,下去吧。”

周常安将门房屏退,提步走进院中,欣赏了一番院中的景色才走到门边轻叩门扉。

“请进!”

得了准许,周常安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正在提笔练字的苏时寒。

被禁足在家,他没穿朝服,只着一身月白色常服。

他生得白,在远烽郡待了多年,也不曾被风霜折损半点,这身衣服显得他越发冷清出尘,眉目如霜,不容任何人亵渎玷污。

袖口宽大,苏时寒一手握笔,一手收着袖子,专注的看着纸张,淡淡道:“东西放旁边,我一会儿再吃。”

周常安挑眉,这是把他当成送饭的小厮了?

“谨舟惹恼陛下被禁足,不仅不思悔过,似乎过得还很自得?”

周常安沉沉开口,边说边走到桌边,垂眸看见纸上赫然写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

和苏时寒高冷外表不相符的是,他的字相当俊逸,笔锋锐利、气势磅礴,笔力遒劲,实有大家风范,周常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见自己认错人,苏时寒立刻放下笔道歉:“下人无礼,未曾通报,有失远迎,请周大人海涵。”

他这人有种本事,无论用多么诚恳的语气道歉,都能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高傲。

周常安暗暗叹了口气,直接表面来意:“苏大人可知昨夜有人进大理寺私自给案犯苏问春上了伤药?”

苏时寒正在整理衣袖,闻言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径直走到门边,一个小厮正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瞧。

“送壶热茶过来!”

苏时寒命令,小厮立刻跑远,他没关门,抬手示意周常安坐下,自己也移步坐到周常安对面。

别人都是关上门才说正事,他这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周常安觉得有点意思,苏时寒坐下后又理了理衣摆,确定无一处不妥之后才挺直背脊,目光坦然的看向周常安:“周大人方才这话,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我想以谨舟的博学多识,应该不难理解。”

周常安从善如流的回答,他为官多年,无论是打太极还是套话,都是一把好手。

今日下了朝,明日可以休沐一天,他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跟苏时寒耗。

不过他想耗着,并不意味着苏时寒也愿意跟他耗。

“满朝文武皆知,下官被陛下禁足,十日之内都不得出府,大人若是怀疑下官是去送药之人,那下官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若大人觉得下官有能耐买通大理寺狱卒让人去探监,那下官也是僭越,以下犯上,无论哪个罪名,都够下官被革职查办,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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