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南肃之局(二)
温常在住的长春宫,是东西十二宫较为偏僻的宫所,夏天像蒸笼,冬天似冰窖。她又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连各宫过路的奴才都不愿在此多停留。
从长春宫到翊坤宫有好几脚路,她一个常在自然坐不得肩舆,只能走着去。绾妍曾想用自己的小辇去接她去翊坤宫,被她以不合宫规为由婉拒。
温常在在宫里谨小慎微,也不过是被磨出来的。被一个夜叉攥在手里敲敲打打,流尽了血泪后,她的性子也就变得圆滑。
两年前,她还是答应的时候,有位官家女张氏被封为常在,指到了长春宫住。
张氏获封,便以为自己今后飞黄腾达,做起了富贵梦。一日遇着宜嫔,不知天高地厚,自持家世酸了宜嫔几句。
宜嫔笑盈盈走了。
宜嫔再见着皇后,没少在皇后面前吹风。皇后厌恶张氏跋扈,断了张氏的恩宠。彼时皇帝心尖上住着许湄,早将张氏忘到九霄云外。
张氏日日怨怼,可宜嫔借着皇后的势,岂能让她小小常在有所钻营?对外只吩咐太医说张氏病了,不得出长春宫。
张氏无法子,日日在长春宫打鸡骂狗,作践温答应。她气性大,身子也差,没多久日子,便积怨成疾,真的就撒手人寰了。
有的时候,温常在看着绾妍的笑颜,也会想起那年的自己。若是没有张氏,没有那段难熬的岁月,或许……
没有什么或许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纯良稚子许会变成心机深沉之人,心机深沉之人却再不可能退为纯良稚子,如奔腾入海的河流,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向东去,不回头。
因为不可逆转,所以珍贵。良善落入灼热烈火中淬炼的疼痛她曾尝过,从此面对世情冷暖,她着一身厚重的盔甲,百毒不侵,却也麻木。
于她而言,与其说她护着绾妍,不如说她护着当年的自己。
“姐姐怎么一直不说话?”绾妍伸手在温常在眼前晃了晃,偏着脑袋说,“姐姐,我好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温常在收回目光,瞟见绾妍眼下的两小团淡灰,道:“瞧你,昨晚定是没有睡好。”
“唉,如今皇后与淑妃都不管事了,只能落到我头上来。可我才进宫一年,如何能管事呢?”
“这个当口淑妃以退为进,由此招将你推上风口浪尖。妹妹与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如就挑起这个担子,也是个崭露头角机会。”
绾妍不安地蹙眉:“姐姐一向谨小慎微,为何今日劝进?”
温常在见绾妍仍是百般犹豫,也宽慰道:“淑妃突然避事本就疑窦丛生,她手段高明,我也看不破其中深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妹妹只能入局,找机会见招拆招。”
就连温姐姐也不是许湄的对手……绾妍心生惶恐,总觉得许湄每一寸肌肤都是暗影谜团,不禁哆嗦了一下。
乔鸯适时地走进内室,取来一件天青色罩衣为绾妍披上:“秋意凉,主子穿得这般单薄,可是冻着了?”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绾妍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外头呼呼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半开的扇沿着转轴吱吱地响,听得绾妍心发毛。
见绾妍仍是沉着脸,乔鸯走到窗边将扇关阖好。转身便见着小厨房的四儿用木盘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鸡丝粥,探着脑袋急急地朝里头望。
乔鸯暗暗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将四儿揪到廊下呵斥道:“大胆,主子们在里头说话,你竟敢听墙角?”
四儿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只直愣愣地端着木盘,苦着脸道:“娘娘方才打发人来小厨房,说要喝鸡丝粥。我师父去御膳房领东西了,才打发我送到前头来。四儿一直在小厨房,未曾近前侍候,不知道进去的规矩,等着娘娘传召……”
乔鸯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鸡丝粥,表面微微凝结成块,若有若无的热气从里头透出来。想来这丫头在外头站着也有一会儿了。
“今日娘娘与温常在在里头说话,将大家都遣下去休息。娘娘和善,许是门口的小蹄子见无事,偷懒玩去了,所以无人接应你。若是平常时候,你将东西交给门口的人就好。”
四儿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她低下头盯着那两碗粥,犹疑道,“可我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想必这粥失了口感,还要不要送进去呢?”
“咱们娘娘是娇生惯养的金舌头,最是嘴刁。若是你将这快凉了的送进去,只怕是免不了一顿数落。”乔鸯淡淡一笑,“眼下她怕是忘了要粥的事情,你再去盛两碗新的来,越快越好。”
“多谢乔鸯姐姐提点!”四儿得了乔鸯的意思,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喜滋滋地回小厨房了。
乔鸯正打算回绾妍身边,眼见着绿衫子走过来。她想起之前四儿的话,对着绿衫子闲话起来:“这些人总是趁着主子与温常在说话时偷懒,看来咱们要好好整一整翊坤宫的风气。”
绿衫子瞥了一眼乔鸯微沉的脸色,摸不着头脑,只是问:“谁又惹着姐姐?”
“我方才从里头出来,门外竟一个人都没有。小厨房的四儿偏生是个愣头青,东西也不知道送进去,只傻站在门口。若不是我出来,也不知她在外头站多久。”
“难怪前头没人,我方才从小厨房回来,她们都围在那儿喝今日新启出的一坛子果酒。我也去讨了一小杯。”绿衫子努了努嘴,“我当是她们得了闲儿,没想到是逃了差事。这些小宫女,欺负娘娘年轻仁善,乔鸯姐姐说的对,就该杀一杀她们的风气。”
乔鸯一愣:“果酒?什么果酒?”
绿衫子应道:“就是年前酿着的呀。主子总共酿了三坛,自个儿留了两坛,赏了一坛子给宫人分。今日开了坛子,这些小蹄子心心念念这么久,可不巴巴儿跑到小厨房去了么,去晚了就没有了。”
难怪不顾差事就跑去,只要尝到一口昭妃娘娘亲酿的果酒,挨一顿板子算什么呢?况且娘娘待人和善,也不过笑骂几句猴儿就罢了。
乔鸯抿了抿唇:“这样下去可不行,等闲下来,咱们得向主子进言,一味地纵着她们,终会酿出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