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交换

兰芷君没有回答。

在柏灵漆黑的眸子里,兰芷君确实望见了自己,然而这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望见。

从平京,到越州,再一路北上……这一条路走得有多艰辛,大抵也只有同样走过的柏灵明白。

“朝廷的围剿,确实……很厉害。”兰芷君轻声道,“又或者说,是那个人的指点很厉害。”

“衡原君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把见安阁连根拔起呢。”

“我以为见安阁早就被连根拔起过了……”柏灵喃喃道,兰芷君轻笑了一声,柏灵抬眸,“难道不是吗,升明元年的时候皇上就清洗过一次了。”

“如果真的被清洗到连根拔起,兰字号还能活到你被贬到百花涯的时候么。”

柏灵微微歪头。

……也是。

“其实这样一想,他反而如愿以偿了。”兰芷君望着棋盘上的残局,“皇帝也好,朝廷也好,谁也不会在乎谁是真正的皇室血脉,真身和傀儡,有时候也只在众人一念之间罢了……再来一局吧。”

烛火熹微,柏灵的手仍旧放在膝上未动。

“如果我现在想要取你的性命,”柏灵微微垂眸,“还有人……能挡在你面前吗?”

“我劝你不要。”兰芷君声色如常,“你好好的,我还能保你一命,你要找死,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柏灵笑了笑,将棋盘上所剩无几的黑棋收回。

“今天外面都在盛传一件事,兰芷君……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

“因为攻下两头望,阿奎力受了来自国都方面的重赏。”

“听过了。”

“先前我来求过你几件事,你当时说无能为力。”柏灵轻声道,“现在作为大功臣,兰芷君是不是可以开口了。”

“喔……你是说给周人奴隶优待的事情么?”

“嗯。”

“巧了……今早阿奎力还在问我想要什么,”兰芷君笑了几声,“如今去提这件事固然是可以,但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就用此刻。”

说着,柏灵抓了一把子,将手伸到兰芷君的面前,“单还是双?”

兰芷君微微愣神,看着柏灵捏紧的拳头,他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就用此刻?

他的目光从柏灵的手慢慢移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烛火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一如从前在兰字号时,那个伶牙俐齿、桀骜难驯的少女。

只是经年之后,风霜的蚀刻让她的质地变得更加坚硬,好像南国的雪到了北地,被凝握成冰。

兰芷君从这双眸子里觉察出些微不祥,但又实实在在地从中看见了最令他怀念的某种生命力——或许柏灵说的是对的,他的乐趣确实就是站在岸上去看柏灵在水中的挣扎。

这世上谁又能一直站在岸上,不受浪潮的侵袭?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人们才会愿意在旁人挣扎的时候驻足,有时是为勇气,有时是为智谋,有时则为某种同病相怜的痛苦……没有谁能免于这种挣扎的命运。

兰芷君轻轻叹了一声,“单。”

柏灵五指张开,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一共四枚。

“那么,这次还是我执黑。”柏灵轻声道。

两人都低垂着眼眸,兰芷君伸手从一旁的棋篓中取出几枚白子,握在手中把玩。

余光里,他望着柏灵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惺帝和衡原君为什么都动过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不止于美色或是智计,毕竟这世上的美人和聪明人都太多了……

然而柏灵不同,与其说她聪明,倒不如说她笨拙,她身上有太多东西让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而事到如今,这些棱角非但没有被削除,反而被渐渐打磨成她的风格。

兰芷君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幼年时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野雀,在进笼之后,小小的雀鸟拒绝进食直到饿死。

那时他奇怪极了,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本能,还是这雀鸟自己的选择。

为了验证这一点,年幼的他抓来了更多的野雀,然而每一只都是如此。养鸟的师傅说他抓的野雀不对,这种鸟儿太笨,又太容易受到惊吓,往往等不到人开始磨它们的性子,就已经在惊吓和饥饿中死去了。

不过这并没有引起兰芷君的同情,反而让他的好奇心愈加旺盛,他仍旧孜孜不倦地捕鸟、喂食、清理尸体,直到对养鸟这件事失去兴趣。

少年时,他曾在某个午后偶然想起这件事,忽然间感慨万千——因为在懂事以后,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生来便是住在金丝笼里的雀鸟,然而这金丝笼却是真正保护他平安长大的地方。

在他的身边,没有人能理解这种矛盾……而唯一一个也许能够懂得的衡原君,则亦敌亦友。

如今望见柏灵,这种相似的好奇心又被激起。

柏灵的固执是隐藏在她温和之下的,这种执拗就像那些被关进笼子里就拒绝进食的鸟雀一样,是某种写在她本能里的东西。然而比起雀鸟,她的智慧又让她懂得暂时的低头和忍耐,如此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固执着实让人好奇。

既好奇这勇气的来处,也好奇这信念如何才能折断。

即便折断,倒也带着一种别样的美。

“我们很像。”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莞尔一笑。

虽然并不知道兰芷君究竟是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柏灵不屑于辩解——不论此刻他将什么投射在自己身上,她照单全收。

……

次日一早,新的厚毛毡和新衣被送到了四百余人的周人营地,一道送来的物资里,甚至包括一点点药物,这个变化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然而被指派到此地做辖管之事的那些周人并没有被调离,相反,压在他们身上的活计更重了。

新的命令下来,打骂固然还是可以打骂,但如果有人因此而死,他们这些辖管者也要负责——可是天地良心!就算他们不动手,四百多个男女老少也不一定能平安活过这个冬天!

然而金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命令说变就变,在以前也是常事。

大部分周人并不清楚缘故,但白天挨的鞭子确实实实在在地少了许多,夜间的龌龊事亦然。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北迁之中,年关渐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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