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哒哒的声音在有些狭隘的甬道内四处反射扩散，乍一听上去好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那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也因此显得格外鬼祟，搭配着身后落魄的宫苑，颇有几分古装灵异剧的味道。隐约间还有女子的惊呼声传来，因为相隔太远而词汇模糊。
凤无霜细听了一会，将目光转向右边，正对着破败宫墙的方向是一条长约四五米的甬道，甬道底部的墙面上开了一个圆形的拱门，门内可见花草凋零，蜿蜒的石板路上杂草丛生，如蛇般往前伸展，通往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凤无霜朝拱门走去，随着视线的拉近，一株不知名的树干凸显出来，凹凸不平的树面显出枯萎的颓色，脚步声越发逼近，她再走几步，视线里便出现了另一道洞门，安装着七成新的门板，细细的雕刻出百蝶翻飞的春景图，和整个宫苑的凋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砰”的一声，褐色的木门被人用力从另一方撞开，一个穿着天金丝蜀绣折枝花卉长衣、鸳鸯百褶凤罗群的锦衣女子跌跌撞撞的从门后跑了进来，脚下却赫然穿着一双和打扮极为不符的楠木底苏绣喜鹊软鞋。
女子的打扮精致华贵，流水般的乌发在脑后盘出细致的轮廓，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发髻，只瞧见黑发中斜插的玲珑镶珠银簪熠熠生辉，一溜烟的翡翠鎏金押发尽显奢靡本色，跌撞中全身的饰物环佩叮当，怀里紧紧抱着个层叠的布团，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能见女子一边往前跑一边频频回头张望，发髻松散踉跄而行，显得格外惊慌，不知到底遇到了什么。
而随着木门被推开，原本听不清的呼唤也清晰起来，好像是一个女子在焦急呼唤——“别跑，停下来……夫人……停下来啊……”
这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恶意的话，锦衣女子却显得更加慌乱起来，紧紧搂着怀里的布包往前奔跑，陈旧的青石路面并不平整，她穿得又是室内木底鞋，一不小心便踩到了石板的缝隙，脚一崴，整个人顿时尖叫一声往下栽倒，双手本能的将布包紧紧搂在胸前。
凤无霜看了看那布包的形状，再看看那女子宁肯自己摔倒也要护住布包的模样，猜测里面八成是个婴儿，本能的快步上前，扶住了女子即将落地的身体，“夫人，你还好吧？”
女子低着头，一手紧抱着布包下端，一手护着布包上本该露出婴儿脑袋的地方，依然让人看不清布包里的东西。她的黑发也因为低头的动作落了下来，从凤无霜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一个尖细的下颚，形状颜色一如玉锥那般，手下的肩胛消瘦单薄却圆润精巧，明眼人一看遍知这绝对是美人的身体。
“不好意思，我没事。”女子如此回答道，顺势站稳身子仰起头来，冲她温柔感激的一笑，“谢谢你。”
凤无霜愣了愣，看着站在面前比她矮了大半个头的女子。
她仰起的脸巴掌般大，秀致风韵，一枚珊瑚璎珞垂在洁白如玉的额头，被明亮的日光映照得虹霓四射，鼻尖有细细的微汗，鼻头是玉尖般精巧的亮色，翦眸如水，鸦翅般的浓密睫羽翻卷出温柔娴静的弧度，表情亦是柔软的，淡樱色的唇瓣轻抿着，是凤无霜从未见过的柔和弧度。
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女子亭亭站在破败的宫苑里，锦衣华裙金簪银扣，却半点不曾被这些艳俗的颜色遮去本身的灵动，净瓷似的一个人，连声音也似水溅瓷上，清雅温柔。
凤无霜从来知道她的美名曾艳绝天下，却从未觉得她真心美丽过，不想在这落魄宫苑偶遇已经疯了的她，却首次发现，她原来也是这样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
凤家的少夫人、曾被世间俗物遮蔽双眼企图弑女儿不成反被女儿弄成了疯子，凤三小姐真正的生母，百里清——这个凤无霜原本以为再也不想看见再也不会看见的女人。
凤无霜低下头，看着被百里清紧紧抱在怀里的布包，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幻王蝶小蓝编织的幻境是由百里清的心象所生，探入她的记忆寻找到她所认为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然后将其编织成循环幻境，把百里清永远困在其中，忘记了除幻境以外的一切事情，除非小蓝主动解开，否则百里清永远不能清醒过来，直到死，都一直生活在她认为最好的那段时光里，与世隔绝。
因为这幻境是从个人心象中产生的，所以除了百里清自己和小蓝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百里清所认为的最好的时光到底是哪一段记忆，而小蓝原本想将自己所看到的百里清的幻境告诉她，凤无霜却不高兴知道。
现在，看见百里清怀里抱着的布包，她只要有点脑子就不难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也正是因为她猜到了那东西是什么，才分外觉得不是滋味。
或许是她注视的视线太直接了，又或许是身后追逐的呼唤声不知为何突然中断了，已经不认得她的百里清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素未相识”的“少年”脸上奇怪的表情，再低头看看被自己紧紧搂在怀里的布包，清亮的眼睛转了转，还以为“少年”是对自己怀里的布包有所好奇，便微笑着解释道：“这是我的女儿，已经有一百天了。”
凤无霜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眼神却分外古怪，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是吗。”
“是啊。”百里清浑然不觉，以一种女人刚刚当上母亲的骄傲口吻滔滔不绝的道，“我生这孩子的时候难产，差点就保不住了，幸好上天保佑我的女儿没事。你不知道，这孩子可乖巧了，我从生产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经常失眠腰痛，这孩子晚上从来不哭，吃饱了就睡，一点都不像其他孩子那么吵闹，你说，她是不是也在心疼我？”
凤无霜瞥了一眼她怀里紧紧搂着的布包，暗想道这“孩子”当然不会哭，因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婴儿，要真哭了那才有鬼了。
百里清不知道她此刻的想法，见她一直往自己怀里瞥，还以为她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天下任何母亲在刚做母亲那一刻，都一定是无比骄傲的，无论日后这种骄傲慢慢被时光岁月打磨成什么样子，这份最初的喜悦激动和疼爱，都永远不会改变。
所以，百里清非常开心并且满足的低头将布包打开一截，往凤无霜面前递了递，很骄傲的咯咯笑道：“你看她睡得多香啊，小脸儿粉扑扑的，我夫君总说她简直是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侍女也这么说，真不知道是不是在哄我，要不小公子你看看，我们母女到底像不像啊？”
凤无霜微微吸气，低下头看向那敞开了的布包。
顶级的流云苏缎柔软的如同一团云，上面用最为柔软的柳丝彩霞线绣着很多细致精巧的百字福，每一个字体旁边还点缀着长串的米粒大小的平安连腾花蝠，其绣工精致紧实密密匝匝，堪称大师级别。凤无霜虽然不懂女红，也知道想要绣好这种细小繁琐的图案是极为困难且伤眼的，伸手摸上去，绣出来的图案竟平滑柔软，与苏缎浑然一体，半点没有一般绣品常有的硬化凹凸之感，可见绣图之人是何等的细致耐心，就这么一块苏锦，不知道要花上多少功夫才能绣成如今的模样。
凤无霜有些喟叹的将手从那些细小繁琐的祈福图案上一点点摸过去，直到摸上一块生硬冰冷的物体才匆匆瞟上一眼——裹在这堪称精品的流云苏缎襁褓中的，是一截漆黑冰冷的木头。
这就是百里清幻想中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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