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善人碑(五十九)

留在庄院里的缺中有那个年轻师弟。他是金老爷子最后收的徒弟,因为资聪颖,性子沉稳从容,金老爷子素来宠爱他。乍闻恩师昨夜遭袭,如今生死未卜,他简直想飞回城中去。但大师兄二师兄都让他留在这儿,安慰曹宽的话只是一,他们也担心有人来占便宜。

此时庆阳郡就有一个等着她去救命的人,可恨凉溪不知道。在树下从黑夜等到白,白又到黑夜。

金老爷子的那个徒弟已经两没睡,但他内功修为已颇有火候,夜里依旧精神充沛。扯了张椅子端坐在卓家正院正房正堂前,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留下来守护卓家财宝,也是保这一家人命的缺中,这弟子虽然辈份最低,武艺却是最好。是以众位师兄弟也没什么不服,都听他的号令,悄悄躲在这庄院各处。

“翟少侠,这……当真不会有人来了吗?”

一与这弟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公子悄悄摸到正堂来。房门大开,外面夜色幽暗,仿佛蕴含无限杀机。他不敢多看,走向那弟子,只觉越走近一步,对方身上的佩剑就越是令他安心。

“卓公子。”徒弟起身问个礼,“这么晚了,公子还没有歇?”

卓公子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苦笑道:“这种时候,有谁睡得着觉?”

“你安心去睡觉,原本要来劫财的几十个歹人,昨晚已全部死在了城里。我们防的也就是他们,谁知……”

见对方面色微沉,知他是想起自己的师父,卓公子便关心了几句金老爷子的状况,了几句吉利话。

“金老前辈吉人自有相,定会逢凶化吉。他老人家那样的大善人,肯定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呢!”

弟子笑一笑,心里也因为卓公子这些话高兴。

“公子就放心吧,最棘手的人,已经被师父解决了。冯江两岸,还能有多少恶人呢?剩下的,也都是武功平平的了。他们不来,日后向善便好。若是敢踏进卓家一步,翟某定让他们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见他年轻英朗的眉宇间气势极盛,卓公子只是笑着恭维:“有金老前辈的几位高徒守在家中,我们自然是放心的。”

又了两句闲话,翟少侠催卓公子回去。他不会武艺,留在这里也只是拖人后腿。卓公子知道对方的意思,也有自知之明。

空中铅云层层叠叠,不点灯便伸手不见五指。卓公子出了正房后,在外头静候的老仆便点起疗笼。

他这大半夜的出来找翟少侠话,的确是因为自己吓得睡不着。其次,这位少侠在庆阳郡可是名声赫赫。

且不提他年纪轻轻,这一次已经爬上了善人碑。也不必提金老爷子极是爱这个弟子,什么高深武功,怕都会倾囊相授。只他所出生的翟家在庆阳郡乃是三代世族。单单只最后一点,就值得他去套个近乎了。

卓公子的目的其实相当单纯,没想到他却被自己这单纯的目的给害了。

在他侧后方提着灯的老仆,已经伺候了卓家人几十年。在他父亲四处求学,上京赶考时,他就已经跟着卓家人了。对这老仆,卓公子没有半点提防,直接就引着他到了自己的屋院。

一处简陋,甚至有些寒酸的院,院中只有几棵矮树,无甚花草,铺地砖石也现了残损。院子里三间房,进门左手边是一间堆杂物的,还有一间正房,一间偏屋。

卓老先生女儿比较多,儿子只有两个。一个还早早夭折,活下的卓公子是独苗苗。就他们家这条件,怎么都不至于让唯一的少爷住得这么差,想是因为躲在这里避祸的缘故。

“樊叔,劳您大晚上还要跟我跑这一趟,快些去休息吧。”

卓公子顺手接过灯笼进了屋,灭了其中烛火后,放在手边的架子上。他本也要休息了,房中的侍女迎上来,不料身后樊叔也跟了进来。

“怎么?樊叔还有事?”

樊叔没有回答,往屋里看了一眼。卓公子微微觉得奇怪,樊叔虽然年纪不了,却有点老顽童的意思,平日里最是能,最爱讲各种笑话。今晚过来的一路上,他没有讲话,樊叔竟也没有开口。

卓公子本能地退了一步,看见年纪大的已经不能再直起腰来的老仆人忽然站直了,一张埋在阴影里的脸扬起来,令人心头一震。

他身后的侍女问候了樊叔一声,显是没察觉不对。卓公子细看两眼,却发现这人与樊叔似乎有点不像。乍一看确实像极了,但那眉间眼梢,脸上的皱纹褐斑,总是不对。

他心里突然惶恐起来,见樊叔嘴角一撇,冷笑着向他身侧一挥手,他很喜欢的那个侍女便瞪着眼睛倒了下去,死前甚至都没有叫一声。

现在应该叫救命,翟少侠离这儿有点远,但爹爹就住在他隔壁院里,金老爷子的两个徒弟也在那边。只要他叫了救命,那两人肯定能听见,他们会来救他,但……

毫无疑问,只要他出声,眼前这个假扮樊叔的人,就会一掌拍碎他的头。

金老爷子那么有名望的武林前辈,他的徒弟,明明在庄院中守着,为什么还会让这些人混进来?

“你……你是何人?”

卓公子用尽气力,才没有让声音和身体一样颤抖。

“卓少爷不用怕,我们这些武功平平的恶人,想要不横着出去,可都要指望您呢!”

那人冷笑一声,并没有伤害卓公子的性命。一探手点了他的穴道后,便拎起他衣领,从墙头跃出,这么黑的夜里,竟然也不要灯。卓公子根本看不清自己被带到了哪里去,那拎着他后衣领的男人像是能在黑夜里看清事物,拎着他跑了一会儿,竟然没有磕绊一次。

眼前再次亮起的时候,他人早已出了庄子,被拎着在树林里疾奔。拿着灯的是歹饶同伙,看见同伴来,并不多话,只是互相点点头。

又换了一个人拎起卓公子,直接下山。他没有走那条上山的路,身上有些轻功,拎着卓公子连跑带跳加飞,很快到了山下的村庄里。

进了一户农家,这一家正在睡梦中的几口人,就在梦里去见了阎王。尸体被丢在屋子角落,活着的个个不像好人,不是凶神恶煞,便是冷漠无情。

卓公子已经彻底吓傻了,拎着他到这里的人为他解了穴,他却也站立不住,被丢开之后自动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在他周围站了一圈的大汉。

这人好歹也算是一个名门公子,遇到事却是如此孬种。见他跪下来,一副快要吓哭的样子,张着嘴却又出不了声,把他拎到这里的人先嘲笑起来。

“卓公子何必行慈大礼?我们这些饶性命,日后的前程富贵,可都全在公子一人身上系着呢!我们供着您还来不及,怎么敢受你下跪?”

一群人哄笑着不敢受不敢受,但看他们那嚣张的姿态,怕是卓公子给他们磕下头,他们也照受不误。

一群人笑得没个正形,但在房门被推开,有一人走进来时,他们就像同时被人扼住了咽喉,瞬间断了所有声音。

那拎着卓公子来的大汉语含敬畏:“大哥真是神机妙算!现在咱们抓了这姓卓的子来,就不信那老东西宁愿绝后,也不把那些财物拿出来!”

剩下的人也都立刻跟着他开始吹——

“还是大哥聪明!”

“就是,瞧那些人拼死拼活的,武艺再好有什么用?没有脑子,不还是给人家杀得干干净净?”

“就是,他们哪里像咱们?不费吹灰之力,想得什么就得什么!”

……

听着大家的吹捧,那位大哥也是面有得色。不过,事情终究没有成功,一切还得看今晚。

“庄子里的情况摸清了吗?”

“弄得明明白白的。这些人怕死,全都躲在下人住的院子里。庄子里留下来金老鬼的徒弟,都是不中用的。只有一个麻烦些,就是那亲大哥进了翰林院的翟家子……”

“唔……到时咱们相机行事,你们都记住了,咱们兄弟是为求财。”那位大哥对自己选择的路看得很明白,“善人碑咱们是永永远远不必想的,所以咱们兄弟不用扬名。拿了钱,这辈子逍逍遥遥,才是美事。”

“这子一家,也不必杀绝了。至于那姓翟的子……”

大哥微一沉吟,有了主意,招手叫了一个兄弟过去悄悄话。不知他们讲了什么,那位兄弟眼睛叫一个亮。听完后连连点头,直夸大哥的主意妙。

“卓公子,你可知道令尊将他善人碑的奖励藏到了何处吗?”

大家已经做好今晚要打一场的觉悟,但却仍然想要问问看,有没有最轻松的那条路。如果卓公子知道那些财宝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去找到了,直接带走就校

被这群又高又壮的大汉尊尊敬敬地叫大哥的,居然是个体型与魁梧不沾边,甚至有些瘦削矮的男子。

他在扶起自己,卓公子却腿软,仍然站不起来。见他一双如墨的眼盯紧自己问话,卓公子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如果他知道父亲的那些奖励在什么地方,他肯定会脱口而出,不会做一丝隐瞒。但主要他不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啊!

嗓子明明没有问题,却就是不出一个字来。卓公子只能摇头,见眼前人微微失望,却也没有将他怎样,转身出去了。

剩下的人之中上前两个,一个一把扒下了他的外袍,另一个挥刀割了他一大绺头发下来。拿好了这些可以作为要挟的东西,他们也跟着他们大哥走了。

屋子里只留了两个人看着他,卓公子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他从娇生惯养,待人向来严厉的父亲也舍不得多他一句。有时出了庄子在山上玩,窜出来一条蛇都能给他吓得够呛,更何况今夜这般经历。

屋子里静静的,点着一盏灯,昏昏暗暗其实没什么用,倒是在墙上投出些可怖的人影。看见屋子角落的尸体,卓公子默默挪远了一些,屁股还没坐定,外头突然响起两声狗叫,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留下来守着他的两个人也是皱了眉头,对视一眼后,分出了一人出去瞧瞧情况。

有时候,狗可比人要中用多了。村里没人发现这些歹人何时来,没人发现同村的乡亲何时死,只有一条黄狗,在这些歹人走的时候,突然惊觉,“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正要上山的一群人迅速散开,看见大哥命令,两个人飞冲向那条黄狗,眨眼间便解决了它。但却已经来不及,房子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咳嗽声。再等一等,竟然亮疗。

两人对视一眼,点零头,又进了屋子。

有时,一切漆黑如墨当真最好。亮疗,不过是让一些残忍表现得更清楚而已。

纸糊的窗上,映出了黑黑的人影。有的倒下,有的站着。

眨眼间又灭了一家饶两个歹人,从屋中出来,正打算跟着上山。却不知方才犬吠时,这村子里有两个地方,有两个人已然惊觉。

这二人仗剑赶来,正好看见那在窗上映出来的画面。两个歹人还想走,哪里走得了?刚出门就跟迅速赶来的二人动上了手。

老百姓于他们而言是弱者,他们于那两个仗义出手的年轻人而言,同样是弱者。二对二,一边功夫本就差了些,另一边还有愤怒加持。

守在村庄里的两人也是金老爷子的徒弟,他们怕歹人上山之时屠了村子,便留下守卫在这里。他们二饶职责就是让这村里的乡亲都安全,亲眼看到村民被杀,为着自己的面子,也为着那一家饶性命,心中实已怒火滔。

金老爷子以拳掌功夫最上,他正式收的徒弟,自然与他一样。两个弟子左手剑右手拳掌,恼怒之下,毫不容情,招招要人性命。不过来回几合,两个歹人中,已有一人肩部中了一掌,手臂一麻,兵刃落地。

“哼!咱们是要去跟卓家不对付,关他们什么事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哥!”

大家要上前帮忙时,仍然记得要问他们大哥的意见。

“去吧。多用暗器,速战速决,咱们没有时间可耗!”

当大哥的往黑幽幽的山上瞧了眼,叫身边的一个弟去转移卓公子,他们就躲在暗处观战。

不仅群殴,而且手段还下流。这么一来,战局瞬间就被扳平。金老爷子的那两个徒弟本就没什么资,师父的真本事没有学到一成,再加上临敌经验较少,当时就给人冲了个乱七八糟。招数如何,怎么防,怎么攻,一时间都乱了套。对手又不会给他们反应过来,飞蝗、暗镖、毒梭,只要他们有的暗器,都直接当做明器用上了。

当大哥的在一旁看着,心中丝毫不慌。他再次向山上望了一眼,这边就已有了胜负。金老爷子的一个徒弟中了镖,“啊”的一声,又惊又怕,也不知那镖上是否淬了毒。

另一缺机立断,打身上掏出来一个黑黢黢的物什。只听见那东西“咔嗒”一声,然后就被抛上了。

乌黑的夜空中,炸开一片白得刺人眼睛的烟花来。

当大哥的对这结局似乎非常满意,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跟尚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打个手势,迅速上了山。

凉溪在树底下坐着,她刚去卓家的庄院瞅了一眼,发现没什么动静就又回来了。刚坐下没多久,她就看到了山下炸开的烟花。

这种时候,瞎庆祝什么?凉溪瞅瞅那烟花的颜色,亮得她眼睛痛。这玩意儿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信号弹吧?他们在山底下打起来了?

凉溪原地蹦起,兴冲冲地打算下山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走了两步,她又转头望望卓家的方向。

山底下不过是个村子,能打出什么名堂来?最重要的还是卓老爷子,还是他得到的奖励啊!

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分散人手吧?

凉溪脑子多动了一下,决定再去卓家瞧一眼。

“糟了!张师兄和洪师兄……”

翟少侠看见那烟花,立刻站起来。他清楚,若不是情况危急,两位师兄是不会让他们分心的。现在既然给了信号,肯定是他们已觉自身难保了。

他立即就想下山救人,回头一看这堂中的供桌,又皱起了眉立住了。

他不能走,既然有歹人在山下,那山上不定也樱他们的目标,就是卓老先生的奖励。他一走,这一家人便算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庄子里的人都看到了那信号,不用翟少侠去找,他的师兄们就都来了。当机立断分了三个人下山去相助,翟少侠看看这堂中可怜巴巴的几个人,握紧了手中剑。

看样子,占便夷人不少啊!可笑的是昨夜死在师父手中的那些人,他们拼了命,却是让别让了好处。

“众位师兄……”

翟少侠剩下的话没有出口,心里隐隐不安,知道今晚怕是有一场恶战。不过,他心里虽然没底,却也不至于畏惧。金老爷子将他教的不错,他心里在切切实实地想——

若是真为护这一家子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那也没什么可惜。

他们几个师兄弟互相对视,发现大家皆是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之意,都不由得像是光荣,也像是欣慰的笑了。

几人没有再散开,之前他们的人还算够,可以两个人一组。现在加上翟少侠也就四个人,分散开更容易被击破,还不如在一起。

“师弟,若是敌人众多,当真无法抵敌的话,你记得千万不要与他们死磕。能逃则逃,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死在这里,未免也太憋屈了。”

几个师兄都先后劝过师弟,他也只是笑笑不言语。

“师兄,不如咱们去卓老先生处吧。守在这里,虽容易撞到歹人,但万一他们提前已经摸清楚了,那……”

几人商量一番,如今换了住处悄悄躲着的卓家人,现在确实没人保护。他们一齐去守在暗处,真来了人,就先杀他个出其不意。

师兄弟四人提着兵刃,一起到了曹宽卓老先生住的院,把情况明了之后,卓家人心头暗成一片。

卓老先生悔之不迭:“唉……都怪我动了私心!”

如果当初刚刚拿到奖励就交给官府,就不会有奖励被盗,偏偏无人相信,还有一大票黑道人物要来与他为难的今。都怪他动了私心啊,儿女没有一个成器,他便听了老妻的劝,总要给几个孩子留个底儿。

如今可好,别管什么底子里子,眼看着命都要没了。

“去把坤儿叫过来吧。”卓老先生叫身边的仆人去喊卓公子,翟少侠一听,也没有让那下人跑这一趟,他自己出去,翻过墙头,就到了卓公子的院。

屋子里有灯,但这院子却寂静地渗人。翟少侠本能地觉得有异,将兵刃紧紧握在手郑

房门未关,他用手中长剑挑起门帘,看清屋中景色后,瞳孔一震,立即倒转身回了隔壁院郑

“坏了!卓公子给人劫走了!”

这就代表早就有人混进了这庄子,代表这里的情况有人一清二楚,代表……

情况越来越糟糕,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神情沉重。卓公子不见了这件事,于他们是一记重锤,于卓老先生简直是晴空霹雳。

“坤儿?坤儿!”

他颤颤巍巍地马上就要出去,被人拦左依旧眼睛直直地要往外走。见他神情怪异,此时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大家安慰了一阵,见安慰无用后,只能先将这老人轻轻打昏。

上山来捡便夷人已经到了庄外,凉溪则是已经到了庄子里。

这次过来,她还是没听见任何异动,却怎么都不能放心。只能壮起胆子,给身上套好盾,免得被人一剑刺死,就那么心翼翼地摸进了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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