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为何修炼

“你们修炼,所求为何?”

立樟斟酌着问出这一句,令众人一时沉默。

倒还是若枫最先答了这个问题。

他颇有些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我嘛,因为我是我们一族生来灵根最好的精灵,家主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我自己也觉得,既有这般天赋,走上修炼一途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

就好像有的人生下来就于某些物事上极为擅长,就是要吃那碗饭的。

“修炼,是因为我要打败我大哥。”

沉桦接了一句,想起那个曾经将自己和母亲踩在脚下的骄傲少年。

他是家主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所谓的天之骄子,自小拜了名师,又跟着在天魔大战中斗了几场,血洗就的战斗力尚不是他如今能比。

母亲软弱,被家主强掳了来,却碍了大哥母亲的眼,自己如今进入仙君门下,也早就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恨不得马上拔出。

想一想被禁锢的母亲,他脸色更冷了几分,他必须要更强!

众人听他话虽简短,言语中恨意却浓,又见他面色如此,知道背后有隐情,却也不好追问。

“我修炼,一开始是因为姑姑要让我修炼。

后来我发现自己体质不行,修炼进度也慢,心里不服气,憋着股劲儿修炼。”

初桃将话头接了过来。

当然她没有说,再后来,她遇上了一个满身是迷的少年,为了想和他一样强大,所以修炼。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曾经也是为了一人修炼,我说的‘人’,就是一位凡人。”

自出关以后,他本该立刻便去找师尊,商量开启九重锻体的事,可是他昨晚却失眠了。

因为他忽然不那么确定,自己修炼成仙的意义何在。

“我刚化形不久后,便受了家主的安排,与族人一起出去完成一件任务。

家主是我父亲,当时执行任务的小队配备得很细致,我只是跟着出去见见世面。

任务执行得很顺利,但是在返途的时候,我与他们走散了。

不巧,我遇上了两只还未化形的火风豹,猛兽类的精灵本就比我们强悍,我那时还未习得多少身法,眼看就快不是它们的对手。

这时,一队经过的猎户出来救了我,我那时重伤昏迷,只听得一道清朗的女声。”

打火风豹才是他们的目的,救这小子只是随手之劳。

猎户们哪里愿意带上这伤重的累赘,还是大小姐发了话,他们才将他扛上了马。

“醒来后,我见到了那个姑娘。或许一切在开始时就已经注定了,在养伤的过程里,我爱上了她。”

立樟给自己添了一杯青梅酒,看师弟师妹都听入了迷,又再次苦笑一下,继续说。

“她是长在漠北的姑娘,是猎人头领的女儿,她豪爽旷达,像一杯烈酒,我早就醉了。

我不想回渊山,只想日日守着她。她曾经对我说,很羡慕那些长在江南水乡的女子。

那些湿润的风吹遍了多少动人的诗句,杨柳树,乌篷船,沙漠不曾见过的杏湾。

后来,我便带她去了,她喜欢吃那边的菜食,每每吃到时脸上都有孩子一般的欢愉。

我便去了当年最好的乌溪山房,从学徒开始,为她学做她爱吃的菜,你们方才吃的这些,都曾经是她最爱的。

快乐的日子这般过了几年,她开始有了细纹,却发现我还一如当年,她问我,我再也无法隐瞒真相。

我早想引她修行,可却发现她是凡人中那一类永远无法修行的。

这时父亲他们也找到了我,父亲说,若我愿一心修行,他会想办法帮我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我照做了,却被父亲禁锢在了山洞之中。

是啊,我多蠢,妄图延长她的寿命,却错过了最好的时光。

我要出去,便只能拼命修行,打破父亲下的禁制。

可不管我如何加快速度,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七十年。

这七十年对我们精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对于凡人来说,或许就是一生。

父亲说他帮我延长了她二十年的寿命,这已是极限。

如今她的大限也快到了,父亲允了我这剩下的日子去陪她。

我找到她时,她依然住在当时我们的小院子里。

她一个人,过了七十年。

她不愿见我,她不愿。”

他回想起来,那时的她脸色有多惊慌。

她在房中,将门狠狠关了。

曾经清朗的声音变得苍老无力:“你快走,我不想被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这对她来说,很残酷。你已成老妪,你爱的人却一如当年。

可你们知不知道,看着心爱的人一天比一天更苍老,对我来说又有多痛苦?

我暗里看着她,她的头发白了,每日起床时,那双干枯发颤的手要许久才能将它们梳好,那是我曾经绾过的一头青丝。

她的牙松了,吃得很少。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行动变得迟缓而笨拙,时常不小心绊着自己。

曾经沙漠上最美的花朵,成了别人口中古怪的老太婆。

她开始渐渐迷糊,直到有一日,她认不出我了。

枉我自诩方外之人,我学了那么多厉害的身法,我记了那么多精妙的心诀,我却撼不动这生老病死、天道轮回!

我穷尽毕生所学,想要救她,她却在我的怀中慢慢冰冷。

一直到去了,她都没有想起我,那双浑浊的眼,始终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忘了我,忘了这个她等了一辈子的人。

我却未曾有一日忘记。”

他还记得,整理她的遗物时,衣柜里整整齐齐码了一摞衣裳。

那是他们定居江南后,她找当地的绣娘学来的手艺。

那时他从里衣到外袍,皆是她细细缝来。

他走后,她仍旧一季做一身,已堆得整个衣柜都放不下。

梳妆奁里,他往日送的首饰,都被她存放得很好。

只那些磨损的痕迹告诉他,它们曾经有多少次被那指腹来回抚过。

抽屉的最下层,放着他们当年的婚书,‘百年好合’四个字,已分外刺眼。

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落了那一句春草明年绿。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想着她日复一日殷切的等待。

那张容颜绝美的脸,在江南水乡的朦朦烟雨中,等成了一朵枯萎的莲。

他再也控制不住,紧紧攥着那张婚书泣不成声,泪水沾在唇上,苦涩如她等待的时光。。

“那段日子里,我心如死灰,父母以死相逼,将我押了回来。

我听人说,成仙之后便可得通达智慧,就这般拜入了仙君门下。

你们也知道,昨日我完成闭关,只消息历完九重锻体之后,便是半仙之体。

可是昨日午夜梦回,我梦见她正坐在铜镜前梳妆,笑着唤我替她画眉。

我忽然明白,这天上地下,我不过求一个她罢了。

成仙,就真的能舍弃吗?

成仙,就真的没有诸般烦恼吗?

成仙,就真的能躲过天道轮回吗?

你们当中,可有谁,是真的明白自己为何修仙,又是真的为了自己而修仙?”

立樟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他酒量不佳,方才一杯又一杯的饮进去,已是醉了。

但他这最后一句,如一道响雷,掷进了初桃心中。

沉桦与若枫也许久没有开口。

只有他伏在桌上,痴痴笑了:“看我修炼至此,不也仍旧因了这三杯两盏而不清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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