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生而为人,十分抱歉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患了怪病的那个人,是村长的弟弟,郑南。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唯一的弟弟。

为了保证郑南一直处于深度睡眠中。在护送他出村的时候,村里的方大夫便给他注射了慢性剧毒。之后的一路,郑南都被密封在一口棺材里,里面装满了冰块。他们每天都会打开棺材一次,一是确保里面的人还有没有呼吸,二是为了更换里面的冰块。

村长及其同行的俩人,再加上郑南,一共四人。他们一行四人从出村开始,已经在外面漂泊一个半月了。其间,四处寻医问诊,想要找寻到能够将郑南医治好的人,却没想到途中竟四处碰壁。

在寻访了无数名医,却都束手无策之后,这几人才终于了解到名叫“红烧肉”的神秘存在。据说那是个开在长安城繁华街区,却完全没啥存在感的医馆。只是几乎所有知道“红烧肉”的人,都提醒他们,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去招惹香老板。

所以,自踏进“红烧肉”大门的那一刻起,村长便抱上了“以命换命”的必死决心。没想到即便如此,香老板对医治郑南一事,仍是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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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村是个占地不大,却十分美丽的小村庄。

现任村长姓郑,叫郑北。

也许是因为父母死得早,使得从小一直照顾着家里的郑北,小小年纪就显得成熟稳重,所以当他后来票选为村长的时候,村里的其他人都露出了“意料之中”的满意笑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然而,一个太过于优秀的哥哥,自然也会有一个太过于平庸的弟弟。

郑南生来就是一个怪胎。

他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也不喜欢与他人交流。许是因为经常练字的缘故,写得一手好字,还被当朝有名的书法家夸赞过。这件事,对于茂村这样的小村庄而言,已经算是非常巨大的殊荣了。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喜欢拿郑南与哥哥作对比,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他生来就太多余,即便大部分人都很厌恶他的不够主动、不够友好……也因为郑南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闪光点,而稍稍宽恕了他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而已。平日里,村里的人依旧用不友善的眼光看待他。

那是与看待哥哥完全相反的目光。

一切犹如被既定的框架一般。郑北好像生来就该令人崇敬。而郑南,好像生来就该做一只任人轻鄙的过街老鼠。

这一切,郑南都看在眼里,却从来不说。他每天只安静的研墨洗笔,在一张张雪白的宣纸上或写字,或作画。将那些本来空无一物的白纸,变得生动起来。偶尔,他会出村,在村外的郊区摆上一张书桌,一埋首作画就是一天。

不过每回画完之后,他都会把这些画全部烧毁。长久以来,烧画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村里的大家,从来只知道郑南写得一手好字,却并不知晓,他作起画来,也是精妙入微。

他擅长画这世间的恶。

就算将很美好的事物摆在他的面前,他也能仅凭一眼,就洞察出隐藏在其中的黑暗面。这更像是一种天赋,他与那些阴暗的事物,总是相互吸引着彼此。

万事万物皆有两面,而郑北生来就看不见那些正面的东西。

每晚睡下做的梦,是噩梦。而梦醒之后的现实,也只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延续。唯一不同的是,与清醒的时候相比,梦里的世界显得太过逼真,也太过于惊悚。梦里的所有感触,都像是紧紧贴着他毛细孔的细菌一般,真实又使人印象深刻。而梦醒之后,郑南反倒感觉自己活得浑浑噩噩,也很难提起什么精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北跟郑南两兄弟所选的路,越来越能彰显出彼此之间差距。

一个,活在他人的世界里。因为奉献自己而感到无上的光荣与快乐。虽然为他人而活很辛苦,但辛苦之后却能感到值得。

而另一个,则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日都体会活着的痛苦。宛如天生吸引着那些痛苦般,他什么都没有做,却清晰明白着各种各样的苦楚。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程,没有出路,无法逃亡。

大概从郑南十四岁起,他离开村子去到郊外的时间,逐渐变得频繁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郑南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脸色也变得愈来愈惨白。由于哥哥很忙,平日里也没什么别人关注他,所以没人知道郑南究竟遭遇了什么。只是哥哥看见了会关心叮嘱几句,而他仍是细心练字,不想其他。

每当这个时候,哥哥就会叹息一声,然后离开家继续去忙。

大概在郑南十七这一年,茂村出现了一位意外之客。那位意外的不速之客是位道士。那老道在云游四海的途中,发现茂村的上空被一团黑气所笼罩。于是,便一路寻着黑气而来。却没想到直接闯进了郑家!

破门而入!来势汹汹!

那天敲是个阴天。乌云压顶,凉风入骨。

郑南恰巧在院内洗笔。满地的宣纸被石头压着。纸张长长短短,镇纸的石头大小不一。白纸上的字样苍劲有力,潦草得……有些让人看不大懂。

风一吹——

在那样阴郁的天气里,看起来,还真像在做什么鬼画符的诡事。

老道士的身后,还跟着一些来看笑话的村民。

“呵,我早就知道那小子有问题了!”

“道长!收了他!”

“是啊,这妖孽在俺们村已经呆很久了!烧了他!”

……

在村子里,大家明明朝夕相处……

但就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也没有谁愿意站出来替郑南说句好话。他们都觉得郑南是个怪胎。本来他平日里的行为习惯,就让村民们难以理解,觉得稀奇古怪。

然而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道,专门针对郑南而来。老道这个没来由的行为,反倒让大家觉得这个老道很靠谱。

因为他与大家不一样,是个难以用常识去理解的怪胎。因为他不如他哥哥郑北那么的优秀。因为他是个废物。因为……

所以,他应该不是人类。所以,道长不远万里追着妖气来收他了。所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道长!我们支持你!”

“这小子没准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一瞬间的功夫,郑南便成了众矢之的。他从不犯人,可不代表这样就能相安无事。大家反倒因为他个性孤僻、又待人冷漠,而格外敌对他。

只见那位老道一抬手,示意村民们不要吵闹。

而郑南依旧自顾自地洗着笔,还有墨碟。黑色的水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向墨池。一池黑色的水看不出深浅,就像郑南那双黝黑得窥不见底的眼睛。

老道打量着院内的环境,看着郑南的背影,向前靠近一步,道:“这位小哥,在下长春山修士苍远,可否进屋内一叙?”

郑南动作一滞。转过身来看了这位老道一眼。

老道在看到郑南的样子时,脸上的神情更为严肃。

郑南没有回应。只是甩了甩笔和墨碟上的水,便拿着它们进了屋。进屋后,他并没将门关上。

苍远道长向身后的村民们鞠了一躬,十分和气地说:“各位误会了,适才那位进屋的小哥,并不是什么妖孽。”

他看了看天,又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后,便继续解释道:“贫道只是在前几日推算出,今日会在此处见到一位贵人,于是这才一路匆忙赶来,想要见识一下这位贵人罢了。”

他环顾一周,看着在场众人的神情,抱歉着说:“这件事情,并不是各位刚才所想的那样。实属误会一场!误会!”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都很疑惑。怎么道长刚才还说,是在茂村的上空发现黑气,一路探寻而来,想要查个究竟。现在找到奇怪之处了,却又说这是前几日推算出的什么贵人?

“唉!大伙散了吧,照我看呀,这哪是什么道长呀!这八成是个打着修道旗号的骗子!”其中一位村民总结道:“说什么村里的上空有黑气,是想骗大家凑钱请他做法吧?”

道长很欣赏那位村民的想象力。眨了眨眼睛,然后嘴角一勾,笑了。

“是啊是啊,散了吧。”另一位本是想来看笑话,却兴致落空的村民附和着。

“哎,散了散了。”

道长笑眯眯地目送着渐渐散去的村民们。

一转身,脸上的神色便恢复了正常。他看着那敞开的屋门,脚下仿佛有千金重。四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宣纸,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令道长不自觉便皱起了眉头。

只见几张道符在院内飘飞,它们落到一张张宣纸上后,便燃烧了起来,直到将那些纸烧成了灰,火也就跟着熄灭了。

当满院宣纸被点燃时,苍远道长分明听见四周响起很多……略显凄惨的呻吟声。那些声音虽然小,却还是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

那是小鬼们被火烧死时的哀嚎。

霎时间,院内的宣纸被烧了个精光,纸面上那些潦草随意的字迹,也全都被火焰所吞噬。只剩下用来压纸的石头们,还静静地躺在院落四周。

就这样,踏着沉重的步伐,苍远道长进了屋。

刚进门,郑南咳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咳咳……咳咳咳……”

这声音听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病弱少年罢了。而看他的身影,也是纤细得仿佛一碰就碎。思及此处,道长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

“贫道不才,在长春山上时,曾偷读过师父收藏的医书,如若小哥不介意,可否请贫道来帮你号一号脉?”苍远道长没再靠近,只站在不远处小声询问。

郑南转过身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选择去靠近除哥哥以外的其他人。

细白瘦弱的手腕朝他伸了过去,漆黑的眼珠里看不见任何焦距。苍远打量着……这个满面苍白的少年郎,眼下的乌青,示意着他从未有一天好好休息过。

刚搭上少年的脉搏,苍远的脸色便更加阴沉了。如此虚弱的脉息,就如同时刻会消失一样。如果在寻常人身上探到这样的脉息,恐怕已经是濒死的状态了……

苍远望着郑南。他正当壮年,也非常健康,除了咳嗽、以及那异常苍白的脸色之外,基本与常人无异。

“那个……”郑南被苍远打量的不太舒服,于是低下头,继续问道:“我,生病了吗……”

苍远收回手,温和地笑了笑:“呵呵,不是生病。”

“那……”郑南抬起头,望向苍远。

“贫道这几年一直云游在外,见过的人也算不少。”苍远一顿,继续道:“但小哥这样的状况,恐怕连我师父闻知真人也没遇到过。”

郑南不自觉地皱起眉。他别开眼,看向一旁。

“像小哥这样的存在……”苍远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却仍旧是把真相告诉了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仿佛内心一紧。呼吸一窒。

郑南一直都在怀疑自己。虽然很少与他人接触。但很多东西,他并不是没有察觉。他暗暗猜测着,自己可能与别人不太一样。然而……当有一天,真的有个人,很确切地告诉他这样的事实时——

宛如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希翼,给掐灭了般——

那种难受的滋味,极近窒息。

“哦,作为异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到处都是活人的村子里,我很抱歉。”郑南的话语无比冰冷,既冷着了身旁之人,也无形中冻到了他自己。

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他毫不关心,也毫无知觉。

什么嘛……

这种小事,他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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