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山岳回到昭通二团的第二天,就投入到暗舱仪表训练的地面准备中,天天去机场停机坪,坐在飞机座舱里,关上座舱盖,再蒙上密不透光的黑色暗舱仪表罩,模仿黑夜的情景,模拟演练,依照地平仪、转弯侧滑仪、高度表、速度表、升降速度表、全罗盘、电罗盘……操纵驾驶杆、方向舵和油门,做平飞、上升、下滑、转弯和盘旋,做地平仪故障时的仪表飞行,做复杂状态的判断和改出,做暗舱仪表“直线”和“大航线”进入着陆,做飞行错觉的处置等模拟演练,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一练就是一天。
候德山对山岳说,暗舱仪表飞行很重要。别看没啥高难度的飞行动作,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飞好。目的就是为下面要进行的“航行”和“夜航”训练打下坚实的仪表飞行基础。否则会出大事,甚至会机毁人亡!
山岳听了这话,练的更加认真,更加刻苦。上天飞行时,更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像大姑娘绣花一样耐心细致,把航向、飞机状态、高度、速度飞得十分精准,不让飞机出现半点偏差。坐在后舱观看的候德山非常满意,暗自赞叹:41这双手真神奇!可以比过绣花姑娘。
飞行一大队对山岳他们二十五飞行学员的训练抓得非常紧,暗舱仪表飞行训练结束后,立即转入航行课目飞行,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给。
大队长路铎挥着拳头说,我们搞飞行训练,就要连续作战,趁热打铁,一气呵成!
于是,航行课目飞行训练在星期天就开始了。
老天爷好像故意要捉弄山岳这个飞行尖子。你不是本事大吗?飞的好吗?我给你出点意想不到的特殊情况,看你怎么办?
航行课目单飞,山岳突然遇上了险情。
那天是下午班飞行。山岳驾机起飞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当时,机场刮的是南风,天气良好,凉风台北边的乌云向机场方向翻腾着,被南风顶得寸步难行。突然,南风停止了。接着,就转成了北风。凉风台后面的乌云借助北风的势力,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几分钟的时间,就逼近机场上空。坐在塔台车上指挥飞行的大队长路铎就着急了,皱起眉头急速命令:乌云已经压了过来,航线上的所有飞机立即返航!动作越快越好!
航线上所有的飞机听到命令后,依次回答:明白,立即返航!
山岳回答大队长路铎的返航命令时,正在会泽上空,是空中所有飞机距离机场最远的一架。山岳知道自己将会是最后一个落地的飞机,面临的危险最大,就迅速压坡度操纵飞机转向机场,把油门推到最大,全力向机场加速飞行。
山岳飞到半程时,机场上空已经被乌云遮盖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路铎及时向山岳通报了天气变化情况,并焦急地询问:41,你现在的准确位置?高度?
山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飞行学员,没飞过昼间复杂气象课目,飞行经验和能力都十分有限,面对这样复杂的气象条件是无法穿云着陆的,听到大队长通报天气情况并询问他的位置和高度,就知道自己不能在昭通机场落地了,马上摁住发射按钮:41报告,我现在刚飞过大桥,高度两千,请指示。
大队长路铎说,41,你立即调头,去备降机场沾益着陆。
山岳回答,明白!去沾益机场着陆!边回答,边压杆,急忙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把航向对准了沾益机场,保持新的航向飞行。
山岳重新飞到会泽上空时,听到路铎询问,41,你现在的位置?
山岳回答,会泽上空。
路铎问,高度?
山岳回答,两千。
路铎说,刚刚接到气象站报告,沾益机场现在已经被低云遮盖,正在下雨,气象条件十分恶劣,不能着陆。昭通机场也不能着陆。你马上在附近选择迫降场,做场外迫降。
山岳回答,明白。
山岳扫了一眼油量表,左右油箱的剩余油量还够飞二十分钟,这就给他迫降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如果一次迫降不成功,还可以拉起来做第二次,第三次。山岳把油门收回来,保持经济速度飞行,向两侧观察地形地貌,开始选择迫降场。向左边望去,是牛栏江大谷峡,向右边望去,是金沙江大峡谷,两条大峡谷的两侧是无边无际的群山,根本就找不到一块可供飞机着陆的迫降场。山岳就紧张起来,后背冒出了一股冷汗,心想,如果真找不到迫降场,等到飞机油料耗尽,飞机就要坠地,接地一瞬间,我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我爸了。我爸知道我死得这么惨,怎么受得了啊!这样一想,心里更加紧张,砰砰的心跳声都能听到。
这时,耳机里又响起了路铎的询问声,41,你的位置?
山岳紧张地回答,会泽上空。我在寻找迫降场。左边是牛栏江,右边是金沙江,到处都是山峰,找不到一块平地!
路铎用镇定的语气说,41,你不要紧张,沉着应战,视野要宽阔些,把头抬起来向更远的地方观察观察,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山岳听到路铎的这番话,像吃了一剂定心丸,心情顿时就平静下来,镇定地回答,41明白。
山岳回答完,抬起头向西遥望,视线越过了金沙江,突然在远处的群山中发现了一座高原湖泊。那湖泊不大,湖水碧绿,湖泊四周有一段缓坡的沙石湖床。山岳眼睛突然一亮,那沙石湖床也许能做迫降场!山岳仔细观察一下地貌,湖床向上延伸的长度大约有一百米,再往前就是环抱的群山,嶙峋的怪石,张牙舞爪,好像要吃人,看了很是恐怖。山岳觉得,这样的湖床长度肯定不够飞机迫降落地后惯性前冲的距离,如果飞机撞上前面的怪石,必死无疑。但除了湖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迫降场,也只好在这里强行迫降。
山岳想到这,就向大队长路铎报告:41报告,我已经在金沙江西岸找到了一块迫降场,准备去那里迫降。
路铎问,迫降场条件怎么样?
山岳回答,是一座高原湖泊,湖床约有一百米宽,湖床四周都是群山,我准备在湖床上迫降。
路铎问,你飞机的油量还能坚持多长久?
山岳说,十五分钟没问题,完全可以飞到迫降场。
路铎说,好吧。迫降时做好目测,不要高,避开障碍物,接地前打开座舱盖,我相信你一定能迫降成功!
山岳回答,明白!随即就操纵飞机向迫降场飞去,没一会功夫就飞越了金沙江,迅速向高原湖泊逼近。
山岳驾驶飞机飞到湖泊上空,又仔细观察一遍湖泊四周的地势,确定了最佳的迫降地带。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下降高度,建立航线,做下滑转弯,对准迫降场,打开座舱盖。
路铎不放心,问山岳,41,你现在的位置?
山岳飞机高度已经很低了,受山峰阻隔,接收不到昭通机场的无线电信号,听不到路铎的声音。
路铎见山岳没有回答,又问,41,东桥呼叫,你飞到迫降场没有?
山岳还是没有回答。
方块地带里的人都紧张起来,纷纷站了起来,抻着脖子看着大队长,以为山岳出事了,急切地等待山岳的消息。山岳的教员候德山和中队长周大江比任何人都着急,不知道自己的学员能不能闯过这道生死关,焦急地搓着手掌,心都揪到了一起。
路铎相信山岳的飞行技术和目测能力,乐观地判断,不是山岳出事了,而是无线电电波被高山阻断,山岳才听不到指挥员的问话,无法回答。
山岳操纵飞机缓缓下降高度,此时,飞机高度下降到十米左右,飞机的已经快飞越湖面。山岳敏锐地预料到,目测做高了,如果继续下降做着陆动作,飞机肯定要撞山,后果只能是机毁人亡。山岳这时的求生欲极强,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壮志未酬啊……他毫不犹豫地加满油门,顺手关上座舱盖,把飞机从湖面上拉了起来,做小坡度转弯,重新建立航线。
飞机剩余的油量已经不多,只有这一次重新目测的机会。如果目测再做高,落点靠前,飞机就会撞山,如果目测低了,落在湖里,飞机发动机遇水就会爆炸。是生是死,在此一举!这一刻,山岳突然想到自己身上背的救生伞,这是飞行员的第二生命。在空中,任何一个飞行员,在认为危及自己生命安全时,都可以选择弁机跳伞。这是飞行员的权力!山岳在心里问自己,能不能跳伞求生呢?
这个念头一闪现,山岳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山岳深知,初教机跳伞没有弹射装置,要靠飞行员保持好飞机状态的情况下,自己爬出座舱,跳出去,这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操作起来不太容易,在空军航校的飞行训练史上,还没有过飞行学员在初教六飞机上成功跳伞的先例。在地面飞行准备时,山岳就无数次地思考这个问题,认为这样跳伞比迫降的危险性还大。所以,只要迫降还有一线希望,山岳就不想选择跳伞。
这次,山岳屏气凝神,精心地修正了目测,决定把飞机的接地点准确地定在湖水和湖床的结合点上,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给飞机留下减速的余地,避免飞机撞山。
山岳把航线的四转弯点定在湖泊中心,柔和地改平坡度,不时地用油门和驾驶杆来调整下滑线。山岳再次打开座舱盖,操纵飞机向着陆点飞去。为了准确控制接地点,在六米的高度上,山岳带着油门拉开始,让飞机沿着预定的曲线慢慢进入一米平飘。飞机在一米高度向前平飘时,还在湖面上,山岳为了万无一失,还带着相应的油门。直到认为飞机能在预定地点接地了,才果断地收光了油门。然后,不停地向后拉杆,让机头扬起很高,像跃升出湖面的一头巨鲸,增加飞机的阻力,缩短接地后的滑行距离。飞机在离湖床高度只剩下三十厘米时,失速抖动了几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湖水和湖床的结合点上。这一切都是在山岳的掌控中,他做到了他想要的最佳效果。
飞机接地的一瞬间,巨大的惯性让山岳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座舱风挡上。山岳顿时就失去了知觉,跟死人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
飞机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座突起的山峰冲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飞机马上就要撞上山峰啦!飞机还在向前冲……山岳依然昏迷不醒……死神已经一点一点逼近了山岳。昏迷中的山岳只能听天由命!
飞机继续向山峰冲去……当飞机离山峰还剩下半米的距离时,终于无力地停住了。
这时,北边的乌云像万马奔腾一样,黑压压地向山岳这边扑了过来,迅速就弥漫了湖泊的上空。接着,就是闪电和雷声,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倾盆而泻,把湖水打得到处翻花。山岳坐在飞机座舱,头额头抵在座舱风档上,一动不动,生死不明,任凭倾盆大雨浇在身上。很快,雨水就浇湿了山岳的皮飞行服……
路铎连续呼叫山岳十几遍,都没有听到山岳回答,就让身边的副指挥员(一大队副大队长)拿出昭通飞行区域大比例尺航空地图,沿着金沙江西岸寻找,很快就找到了山岳在无线电里说的那座高原湖泊,确定了山岳的迫降地点。
路铎立即给团长孙凤树打电话:报告团长,我是一大队大队长路铎,十六点五十一分,我大队飞行学员41在航行课目单飞中,因机场天气恶化无法返回机场。我判断41在会泽附近、金沙江西岸的一座湖泊湖床上迫降了。
团长孙凤树问,41现在情况如何?
路铎回答,因高山阻隔,电线电联络不上,情况不明,请求空W军迅速派直升飞机前去救援。
孙凤树说,明白啦。我马上向上级请求飞机支援。
说着,放下电话,又用另一部专线电话机给校长张永泉打去电话:报告校长,我是二团团长孙凤树,十六点五十一分,二团一大队飞行学员41因机场天气恶化,在会泽一带,金沙江西侧的湖泊旁边迫降,目前,无线电失去联系,情况不明,请求上级立刻派直升飞机组织抢救。
校长张永泉说,好,我这就和军长通话。说着,就接通了空W军军长李响明的专线电话。此时,军长李响明正在作战指挥所里值班,和空W军司令部作战处的两名作战参谋,站在巨幅的航图前,研究边境地区的地形地貌,突然,茶几上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来。
一名参谋急忙跑过去,抓起电话说,我是空W军司令部作战处参谋汪宁,请讲。
张永泉说,我是S航校校长张永泉,我有紧急情况要找李响明军长。
汪宁说,稍等。然后用手捂住电话机对李响明说,报告军长,S航校校长有紧急情况请您接电话!
军长李响明快步走过去,从汪宁手里接过电话机,用洪亮的声音说,我是李响明,你那里有什么情况?
张永泉说,报告军长,今天十六点五十一分,我航校二团在组织学员航行课目单飞训练中,突遇机场天气恶化,一名学员驾驶初教六飞机在会泽一带金沙江西侧的一座湖泊湖床上迫降,现在无线电失去联系,学员生死不明,我们万分焦急,请军长派出直升飞机火速驰援。
李响明说,好,我马上给独运大队下达起飞命令!
李响明放下电话,就接通了空W军独运大队飞行大队长的电话:我是李响明!S航校一名飞行学员驾机在会泽金沙江西侧的一座湖泊湖床上迫降,生死不明,我命令你大队立即起飞一架直升飞机前去救援!
独运大队大队长曾光达回答,是!军长!我立即下达起飞命令!
曾光达放下电话,立即拿起电话,打给直升机中队中队长钱震海:我是曾光达,今天十六点五十一分S航校一名飞行学员在会泽一带金沙江西岸的湖泊旁迫降,生死不明,我命令你中队立即起飞一架直升飞机前去抢救!
钱震海回答:是!
曾光达又说,这是李军长亲自下达的任务,现在云底很低,航路上天气情况复杂,你要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
钱震海回答:是!大队长!我亲自去,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
曾光达说,好!赶快行动吧!
钱震海放下电话,叫上一名年轻的飞行员给自己当副手,又在警卫连叫上一名精干的战士,一起上了飞机。
气象台长认为天气有可能恶化,坚决不同意起飞。
钱震海板着脸说,是军长亲自下达的飞行命令,去抢救一个生死不明的飞行学员。有困难克服困难也得起飞。钱震海没听气象台长的话,强行驾驶直升飞机起飞,向北飞去。
钱震海驾驶飞机飞了十分钟,发现航路前面一片迷蒙,能见度极低,什么也看不清。
副驾驶对钱震海说,中队长,我们返航吧,再往前飞就要进入雷雨区,飞机让雷电击着,可能要出大事。
话音刚落,一个耀眼的闪电弧线在前面划过,接着就轰轰隆隆地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火团在前方不远处炸响。接着,细密的雨点就抽打在了飞机风档玻璃上。
这时,钱震海在耳机里听到了大队长曾光达的命令,021,我是001,现在天气急骤恶化,无法执行抢救任务,我命令你立即返航!
钱震海听了大队长的命令,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天气,觉得真不能再往前飞了,只好压坡度调头往回飞。大雨在后面一路追赶着钱震海驾驶的飞机。
钱震海驾驶飞机在呈贡刚一着陆,一场大雨就倾泻而下……
路铎听说直升飞机因天气原因,起飞十分钟后又被迫返航了,在塔台上急得团团转。他突然想起山岳父亲写给部队的那封信,急得眼睛向外喷火……现在41生死不明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大队可怎么向41的父亲交待呀?!
(作者简介:男,曾在云南空军某部飞行多年。电话:;">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