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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岳六岁上学那年就开始痴迷绘画。每天放学回到家,放下书包就用铅笔在算草本上临摩小人书上的风景和人物,如醉如痴,连晚饭都不想吃,且野心勃勃,扬言要当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他觉得自己这双手是为绘画长的:细长,灵巧,画啥像啥。他想长大后读美术学院。

一九六六年夏,在中国大地上,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浩劫突然爆发了,街上跑的广播车天天声嘶力竭地叫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于是,人们纷纷起来造反,破四旧,立四新,贴大字报,揪斗走资派,夺权,抄地、富、反、坏、右的家,打,砸,抢……社会乱了。山友言和马静茹的胸前被造反派挂上“走资派”的大牌子,把脸和手都涂上了漆黑的墨汁,戴上纸糊的大高帽,用敞篷汽车拉着游街批斗……山岳的心被击碎了,山岳的画家梦也被击碎了……这一年,山岳只有九岁,幼小的心灵埋下了仇恨坏人的种子。

山岳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凄凉夜晚,家里没煤烧了,也没粮吃了,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霜花,屋里四处透风,冷得像冰窖,弟弟山岑一个人躲在屋角里,又饿又冷又怕又想念妈妈,在黑暗中嚎啕大哭……山岳背着一袋包米面,二哥山川背着一袋煤球,在半尺深的雪地上艰难地往家跋涉。天黑路滑,东西沉重,小哥俩背着很吃力,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早已成了雪人……山岳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弟弟山岑嘶哑的哭喊声。那一刻,山岳面对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只有一个字:恨!

山岳和二哥不顾一切地往家跑。

到了家,山岳和山川哄好了弟弟山岑,就忙着生火,做饭。弟弟山岑也忙前忙后,帮助煸炉子,拿东西。忙到晚上十点,小哥仨才吃上晚饭:窝窝头就咸菜。

狂风夹着雪粒猛烈地抽打着玻璃窗户,发出啪啪的响声,像鬼敲玻璃。吃过饭,小哥仨蜷缩在火炕的角落里,在黑暗中紧紧地抱成一个团,盼着爸爸妈妈回来。

山友言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山岳问马静茹,妈,我爸咋还不回来呢?

马静茹说,你爸单位在搞运动,过几天就能回来。

这几天,马静茹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到了家就长吁短叹,紧锁眉头,不爱说话,看着东西长时间发呆。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马静茹还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炕炉子早就灭了,火炕也凉了,玻璃窗户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花,屋里贼冷贼冷。

山岑仰起消瘦的小脸,可怜巴巴地问,二哥、三哥,我妈咋还不回来?我想妈……说着,竟哇地一声哭起来。

突然,门开了,灯亮了。马静茹带着一身晶莹剔透的雪花出现在小哥仨面前。马静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神暗淡,呆呆地望着三个儿子,不说话。

山岑一下子就扑到了马静茹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问,妈,你咋才回来?我想你!我想你!

马静茹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山岑的头,半晌才说,妈刚开完会。

马静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又问,你们哥仨都吃饭了吗?

小哥仨异口同声地说,吃了。

山岳说,妈,给你留的窝头在锅里,快吃吧。

马静茹说,妈不饿,不吃了。妈今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们哥仨先睡吧。说完,马静茹就去了小北屋。

小哥仨躺在炕上都睡不着,小眼睛一个比一个有神,都在侧耳倾听。马静茹在小北屋翻箱倒柜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马静茹今天的行动有点神秘,还有点可疑。

山岳说,二哥,我要过去看看?

山川说,一块去。

山岑说,我也去。

小哥仨排成队穿过厨房,悄悄地推开北屋门,一看,炕上摆着两只柳条包,开着盖,里面全是书。马静茹在飞快地翻书,像是找书里的什么东西。

山岳问,妈,你找啥?

马静茹说,造反派可能要来抄家,抄黑材料。妈今晚要把黑材料都找出来烧掉。

山岳问,啥叫黑材料?

山岑问,妈,是不是黑色的书和本?

马静茹苦笑两声,说,黑材料就是妈和你爸写在书上和本上的字。如果让造反派抄走了,妈的罪就更大了。

小哥仨齐声说,妈,我们帮你找!

马静茹说,好,好,人多力量大。

于是,小哥仨就帮助妈妈埋头找起黑材料。

山岳第一次看到柳条包里的书,五彩缤纷,让他大开眼界。有马、恩、列、斯的着作,MZD选集,刘少奇的《论GCD员修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也有《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青春之歌》,《红岩》……还有《中国青年》,《妇女》,《民兵之友》,《红旗》,《GCD员》,《支部生活》等期刊杂志,以及山友言和马静茹写过字的笔记本。

山友言是市鞋帽公司的党委副书记,马静茹是红光人民公社(现在叫红光街道办事处)的社长。这些书都是山友言和马静茹珍藏的。

很快,洗衣大盆里就堆满了“黑材料”。

马静茹抬起头看了看,说,再加快点速度,妈要点火了。

啪!啪!啪!……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非常刺耳。大家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屏气凝神,侧耳谛听。

哐!哐!哐!……声音更加急促刺耳,是用脚狠狠地踹门,并伴着粗野的吼声: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门砸开啦!

小哥仨听到门外粗野的吼声,都有些害怕,手足无措地看着妈妈。

马静茹说,不要怕,是造反派来抄黑材料。说着,镇定地划着一根火柴,把洗衣大盆里的“黑材料”点燃了。

突然,“哗啦”一声响,外面的门玻璃被造反派砸碎了。

洗衣大盆里的火苗已经窜起来。

马静茹慢慢地站起来,对三个儿子说,妈出去看看。你们哥仨不要吱声,也不要出来。把门闩好,千万不能让他们进来抢走黑材料。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几乎在同时,外面的门板也被砸开了。山岳急忙把小北屋的门闩上,掀开窗帘布一个小角,透过门玻璃往外瞅。一群头戴皮帽子,身穿棉大衣,臂戴红卫兵袖标,手握“八一”武装带的家伙闯了进来。

马静茹用瘦弱的身体拦住他们,高声质问,于贵福,你们私闯民宅,到底想干什么?

为首的“喧子”嘿嘿地冷笑了一声,抖动着手里的武装带说,马静茹,少给我装犊子,快把黑材料给我交出来!

马静茹厉声回答,我家只有红材料,没有黑材料!

喧子又冷笑了一声:马静茹,到了这个份上,就别跟我玩轮子!我没功夫跟你扯哩哏楞!说着,挥舞着武装带,朝身后的喽罗们吼道,还愣着干啥?进屋给我搜!

喽罗们刚要往小北屋冲,就被马静茹张开双臂拦住了:孩子们在里面睡觉呢。你们说的黑材料不在北屋,在南屋。

“喧子”的眉毛一立,眼睛一瞪,吼道,黑材料就在北屋!我已经闻到了屋里烧纸的烟味。看来你他妈的是要销毁反革命罪证。快把这个娘们拖走!

马静茹就和冲上来的两个大汉撕扭起来。山岳感觉情况不好,赶紧用肩膀顶住门,大声叫喊,二哥,小四儿,快来顶住门,别让造反派冲进来!

三个稚嫩的小肩膀并排倾斜着,使出了吃奶劲顶着门。洗衣大盆里黑材料的火焰已窜起一尺多高,正在熊熊燃烧。

马静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拦住两个汉子……第一道防线很快就被造反派突破。

小哥仨组成的第二道防线在坚持了十几秒钟之后也被突破。

小北屋的门是被造反派撞开的。小哥仨同时被撞倒在屋地上。冲进来的几个造反派不由分说,像强盗一样,一人扛起一只柳条包就往外走。

山岳看了,气得眼睛直冒火。山岳想起妈妈刚刚嘱咐他的话,一跃而起,死死抱住前面那个家伙的一条腿,高喊,把书放下!把书放下!

那家伙抽了抽腿,没抽出来,火了,转过身,抬起另一条腿,冲着山岳的头就是恶狠狠的一脚,踢得山岳眼前直冒金花,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

山川吓得躲在了门后,浑身打战。

山岑哇哇地哭着向外跑,去找妈妈。

山岳很快就清醒过来,一摸脑袋出血了,就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厨房抄起菜刀追了出去。追到胡同口一看,敞篷大解放已开出去十几米,山岑爬在雪地上,伸着小手哭喊:妈——妈——

马静茹背靠在汽车上,嘴被一条白毛巾堵着,双手反绑,身体在奋力扭动,满脸愤怒,旁边的几个家伙看着马静茹痛苦不堪的样子,竟“哈、哈、哈”地大声狂笑起来。

山岳站在雪地上,手里紧紧地攥着菜刀,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心里暗暗发誓:妈,我一定为你报仇!

这一刻,山岳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浸润在洁白的雪地上,脚下的雪地被洇红了一片……

就在那个令人心碎的寒冷夜晚,山岳当画家的理想破灭了。“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他想,要保护妈妈不受造反派的侮辱和欺凌,当画家是做不到的,只有投身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当造反派,才能让“喧子”偿还血债,为妈妈报仇。

几天后,马静茹回来了。是医院里的救护车送回来的。山友言也一起回来了。山友言背着马静茹走下救护车。那天中午,山岳正和山川用铁锹铲雪。山友言的络腮胡子已经很久没刮,显得苍老许多,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马静茹被人剃了阴阳头,脸色像一张白纸,没有一丝血色,脖子也细了很多,头无力地垂着,目光呆滞,表情麻木,好像连儿子都不认识了。

山岳和山川扔下铁锹跑过去,问,爸,我妈咋的了?

山友言板着脸,像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往家走。被砸碎的门玻璃已经让山岳钉上了几块破板子,板子之间漏着挺宽的大缝子。进门后,爸爸把妈妈背进了北屋的炕上,把跟着进来的山岳和山川推了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去铲雪吧。

山川就又去铲雪,山岳却放不下心,站在门口没走,顺着门缝往里瞅。

马静茹躺在炕上低声抽泣,哭的很委屈,很伤心。一边哭,一边说,为啥要救我?为啥这样折磨我?为啥不让我痛快地去死?我真的不想活啦9要死……”

山友言说,我们GCD人到啥时候也不能走自杀这条绝路。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就是叛党,就可以定性为反革命。我们的孩子就是反革命的子女,狗崽子,永远也抬不起头,背一辈子黑锅。亲者痛,仇者快呀!

山岳听到这,一切都明白了。山岳热血沸腾,怒不可遏,攥着拳头在心里发誓:妈,我一定尽快杀了喧子,为你报仇雪恨!

山岳知道,自己人小力单,凭自己的力量去杀喧子,等于拿鸡蛋碰石头。必须再找一个人干这事。找谁呢?山川吗?山岳一直看不上山川。虽然他是山岳的二哥,可那天晚上山川的表现让山岳很失望,看见造反派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胆小鬼一个,在战场上就得当逃兵,这种人靠不住!于是,山岳想到了二毛。二毛是山岳的好朋友,两人是同班同学,都爱画画。二毛只比山岳大一岁,可比山岳高半头。更重要的是,二毛有个哥哥叫大毛,上初二,身高一米九八,是中学篮球队的主力中锋。二毛要是把大毛会上,三个人干,杀喧子手拿把掐。

二毛家在大院西边的第二趟房,山岳家在大院东头的第三趟房,拐两个弯,再走一段直线,就是二毛家。山岳拐了第二个弯,抬头一看,发现胡同西边站着不少人,面朝二毛家,抻着脖子踮着脚,好像在看啥热闹。旁边还停着一辆敞篷大汽车。山岳心里猛地一紧,马上意识到:二毛家出事了!怪不得这么多天看不见二毛?

想到这,山岳撒腿就冲进了人群。一位身材魁梧的红卫兵用手拦住山岳,喝道:干啥?干啥?没看见地上画的这条戒严线吗?

山岳说,我去找二毛。

红卫兵说,这家姓常不姓艾,没有叫艾毛的。

山岳一边挣脱一边解释说,二毛就姓常,大名叫常柏。快让我进去。

红卫兵不耐烦地说,不行!不行!里边正在执行任务。我们黄司令有话,任何人不许入内。说着,就粗暴地把山岳推出了戒严线。

山岳望着身材魁梧的红卫兵,万般无奈,只好站在戒严线边上焦急地等待。

大约等了一刻钟,黄司令得意洋洋地从二毛家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喽罗。黄司令梳着大背头,长着一脸黑头的粉刺疙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扎着古铜色人造革武装带,肚子上别着一把小手枪,脚蹬油光铮亮的大马靴,肩披一件马裤呢军大衣,双手掐着腰,两肘把军大衣的后摆支起好高,显得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大摇大摆地晃到人群前,向身边的两个喽罗一摆脑袋,同时又使了个眼色,两个喽罗就明白了,冲着人群叫喊起来:闪开!闪开!把道让出来!

大家非常听话,很快就闪开一条通往汽车的过道。

两个红卫兵拖着一个男人走出来,一人拽着一条腿。那男人面朝天,头发纷乱,脸色铁青,紧闭双眼,身体僵硬,脑袋在门坎和台阶上一颠一颠的,发出咯噔咯噔的沉闷响声。像拖着一条死狗。山岳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毛他爸。他爸自杀了!

接着,二毛他妈的尸体也被拖了出来。二毛他妈被剃了光头,有点像电影里的秃和尚,脸色也是铁青,但眼睛却瞪得很大,死不瞑目。

二毛他爸他妈像被扔猪肉柈子一样扔到车上。

又拖出来一个孝尸体。山岳认出那是二毛的小弟三毛。三毛只有四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玩童。山岳想,三毛决不会自杀!山岳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下面也许会拖出二毛,然后是大毛……山岳不敢想下去。

还好,没再从屋里拖出尸体。二毛家的门被关上。随后,两个红卫兵又交叉着在门上贴了两张封条。

黄司令清了清嗓子,张嘴讲话了。他一张嘴,就露出满口大黄牙,看了让人很恶心。他扯着公鸭嗓子说:“昨天夜里,八十八中学和景兴小学的头号走资派常书志和刘爱琴带着他们的小狗崽子,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了!这是反革命分子的垂死挣扎!是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泄不满!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是铁了心要与人民为敌!罪该万死!罪有应得!”

黄司令讲完话,把手一挥,带着他的喽罗们上了车。汽车开动时,车上传来一阵狞笑声。一听就是黄司令的公鸭嗓。车上的娄罗们也跟着狞笑起来。

山岳想从黄司令嘴里知道二毛和大毛的下落。但黄司令没讲。山岳很失望,垂着头,一脸茫然。

山岳徘徊一会,就向二毛家的邻居苏奶奶打听二毛和大毛的下落。苏奶奶四处瞅瞅,咬着山岳的耳朵,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悄声说,二毛和大毛让他爸他妈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农村爷爷家。坐火车走的。已经走了一个礼拜啦。他妈从外地回来才悄悄地告诉我。别人都不知道。这事你对谁都不要说。

山岳小声问,为啥不把三毛也一块送走?

苏奶奶说,三毛太小,不懂事,生活也不能自理。他爸他妈怕三毛在这世上活着遭罪,还是一块去了好。我猜,自杀时,是先给三毛吃了药。看着三毛睡着了,大人才服的药。其实也是疼三毛。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山岳一切都明白了。杀死三毛的不是他爸他妈,而是黄司令这些坏蛋。从苏奶奶家出来,山岳觉得这个世界太黑暗了,太不公正了,太欺负人了。山岳恨自己太小,没有力气杀死黄司令、喧子这些坏蛋。山岳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找到了二毛大毛,非亲手把黄司令、喧子杀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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