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尾声
果牧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父母已经去世一年了,他已是年过半百将近老年,活蹦乱跳和想入非非的光景早已一去不复返。他从小得到了父母的格外呵护,他比两个哥哥都过得好,没有受到过任何折磨就搬进了大坪山,在大山里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生活了三十六年。大坪山优越的食物源和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使他健壮不衰,他的健康年龄比他的自然年龄要小得多,完全是一副初入壮年的状态,无论饮食起居还是爬山走路,都与他年轻时候的状态相差无几,所以他想活一百岁。他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信心,他打算从现在起,要认真地过好最后五十年的每一天。五十年之后,就像父母那样安息在他现在的洞室里,陪伴着父母守住风箫洞,守住大坪山这一片洞天福地。
风箫洞比过去安静了许多。果牧再一次减少了耕地,只耕种两亩,每年稳收七百斤包谷籽,足够他和两只大狗的口粮;鹿羊也要逐步减少,只饲养十来只,打算每年给大哥二哥各养一只鹿和一只羊,他自己也只需一只鹿和一只羊就足够了;板栗要全部收回来,这简直是不劳而获,不收是浪费;看家犬已经换了几代,现在是两只年轻的壮狗;蜜蜂就让它自由发展,反正用不了多少工夫。这是他的第一步计划,这一步计划的实施特别简单,缩减生产规模不需要做任何努力。
第二步计划是继续驯化鹿子。果牧不甘心先前的失败,他想:鹿子驮人不行,驮点东西总该行,就驮三四十斤也可以,总比人背要省力。赶着鹿子进山采药,牵着鹿子上街赶场,都可以减轻负担。毕竟自己已经年过半百,不能过分劳累,保养身体要紧。驯化两只鹿子,帮助自己减轻一些体力活动,肯定大有好处。这一步计划的实施还算顺利,因为有过去的经验,果牧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把两只鹿子驯化成功了,当然,还是不能驮人。
第三步计划是石刻。他要把他认为最有意义的生活内容刻在岩壁上面,让大坪山永远记住他们一家人。石刻是一项漫长的工程,闲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刻,反正有的是时间,他估计在七十岁之前他都还有精力操作。他打算用一年时间,把岩壁凿平,然后慢慢观察,慢慢构思,再慢慢地刻。在岩壁上刻画,是他蓄谋已久的一件最有意义的事,只要刻好了,就是他一生当中最大的快乐。
果牧现在特别清闲,劳动量大大减少,一年当中累计起来还不足二十天的种地和收割时间。由于减少了鹿羊,就用不着割草了,每天只把圈门打开,让两只大狗把鹿羊带出去自由啃食就足之够也。如果有心情,就给两只驮东西的鹿子喂点盐水,让它长力气。
果牧用很多时间上山采药、摘茶,牵着一头鹿子,随便走进一座大山就要转悠大半天。有药材就挖,有茶就摘,如果都没有,就顺手飞出一颗石头,打只松鼠或者野兔搭在鹿子背上,乐悠悠地回到家里。炒上一盘新鲜肉,面对大山小酌几杯,然后带着几分酒意,端起古藤椅子往花木园里一放,仰靠在椅子背上,看星星看月亮,看大山看鹿羊。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醉了全家糊涂,什么都不用管。他天天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打扰过他,因此一向都是神清气爽,情绪昂然。他一辈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从来没有过烦恼。他的心净得就像大山之中幽静处的一池静水,清澈透明没有一点杂质。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辈子没有和别人商量过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如果没有采药和打猎的念头,随时都可以拿起手锤錾子,爬上木梯,面对红得刺眼的丹霞岩壁,叮叮当当地凿一阵子。三年以后,他完成了他的全部石刻计划,一幅幅刀法粗糙、线条饱满而又形象逼真的石刻岩画展现在锅圈岩。
——在他父母的墓室两旁,有他的父母画像,虽然是线条,但是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而且还在画像下面刻上了父母的生卒年月,又在碑文下面刻上两盆兰花。因为他母亲在生之时,天天都在给兰花浇水,他就把母亲最喜爱的兰花刻上了;
——在风箫洞和他的洞室周边,刻有草鹿、山羊、狗、桃树、柳树,还有几箱蜜蜂的画面,也有松鼠、野兔和天麻的画面。他本想把大哥二哥抬着老虎回家的画面刻上去,但是他想了一阵,实在是力不从心,刻不出来,只好作罢;
——在他的洞室里面,刻了一只可爱的白狐和一个笑吟吟的少女画像,他每天早晚都要面对画像虔诚拱手,感激少女对他的开导和教诲。
完成了石刻这项艰巨的工程,果牧彻底地清闲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须髯飘飘的聋哑老人,牵着一头鹿子从小槽沟至磨槽沟的河岸上经过,年轻人和孝子都感到稀奇。有的调皮娃娃就去逗弄他,戏弄他的鹿子,老年人赶忙出来招呼:
“不许戏弄聋哑老人!他是大孝子!他是一颗鹅卵石打掉一支手枪的剿匪英雄,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娃娃们顿时肃然害怕,退到一旁不敢胡来。后来,因为果牧常常以鹿为伴,进出大山途径小槽沟、磨槽沟一带河岸,有些年轻人索性把他的尊号也改了,将“聋哑老人”谐音为“鹿游老人”,那是几个读过初中的年轻人改的,其中带有几分敬意。从此,小槽沟和磨槽沟一带的人们,都把果牧尊称为“鹿游老人”,时间一长,人们竟然忘记了他是聋哑人了。
磨槽沟的几家商店门口,也常常会看到鹿游老人牵着一头鹿子,驮着毛皮或者药材或者茶叶,有时候只驮蜂蜜,都卖到商店里,从来没有拿到农贸市场上交易。然后又买回盐巴、棉布、胶鞋和其他一些日用品,装进石棉口袋,搭在鹿子背上驮着,走进邓嵘或者邓峥的屋里。这时候,邓峥已经离休,袁幺妹也退休在家,孩子们都参加了工作,家中只有老两口。果牧上街来,有时候住在他们的家里,有时候也住在邓嵘的空屋子里,住一个晚上就必须回风箫洞。街上的知情人看到这个情形,都在议论邓峥和邓嵘,说他们都是当官的,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公安局长,只有一个弟弟都没给他安排一份工作,而且这个弟弟还是剿匪英雄,随便找个借口都可以办到。邓峥听到了,不以为然,只是笑而不语。
邓嵘也提前离休了,他的离休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两度受伤,作为一级残废革命军人的老干资格,由组织上照顾他提前两年离休;二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深感不适应工作需要,自己要求退休。他离休以后,常常回磨槽沟看望大哥大嫂。夏天气候热,兄弟俩就一同去风箫洞避暑。他们在风箫洞闲不住,时常帮助果牧喂鹿羊、薅草、收包谷、种菜、收蜂蜜。一个人轻轻松松的农活,由三个人来完成,简直成了人浮于事的典范。
兄弟三人都有喝点小酒的习惯。因为路远,他们懒得上街买酒,就在风箫洞里用包谷籽自己酿酒自己喝,那是他们的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教给他们的笨人煮酒的老手艺。酒煮好了,用楠竹桶装好慢慢享用,然后进山打两只野兔、松鼠或者山鸡回来,大家七手八脚,煮饭、炒肉、熬茶。旁晚时分,提上酒桶,摆上野果菜肴,就在那花木园里猜拳估子论输赢。邓峥和邓嵘两个一直都是划拳,划“螃蟹拳”,拳语抑扬顿挫,指法形象,听起来趣味无穷:
一个螃蟹八呀八只脚
两个夹夹这么大一对角
眼一眨啊
颈一缩
八八八呀!该哥喝(邓峥输了)
五五五呀!该弟喝(邓嵘输了)
六六六呀!该——谁——喝(双方都喊对了谁都不喝)?兄弟俩一阵大笑……
划拳的时候大哥总是赢家,他没喝上几杯酒,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果牧不会说话,只能与两个哥哥估子,奇怪的是,估子的时候,赢家总是老幺,输家总是老大。
几个老人常常青春焕发,玩起了他们年轻时代的老游戏——甩石头打古藤坐垫比赛。不料,时下已是今不如昔,老大仍然总是输家,幸好他们不再沿袭过去的规则,输了的也不钻胯,演变成输家喝酒。这一来,刚好对上了邓峥的胃口,他平生所好,就喜欢那一杯酒。果牧暗想:莫非大哥想喝酒,估子他是输,打坐垫他也是输,是不是故意输的?不行!他已经喝酒上瘾了,不能让他喝得太多,伤身体。于是,他就在酒里加了些蜂蜜催眠,喝了几杯就恹恹欲睡,大家只好终止活动,休息了。
有时候,他们也在古藤上荡秋千,不过,他们再也没有当年的激情和尖叫声了,只有一副老态龙钟的寡欢。
他们常在大树下乘凉,在那厚厚的苔藓上席地而坐,享受大自然给他们带来的惬意,畅谈他们当年斗斑斓战群豺的辉煌,浑厚而低沉的笑声在树林里荡漾,却没有在大山之间回应。
迎着朝阳,邓峥也时常唱一首山歌;伴随余晖,邓嵘也时常背几段《柳荫记》。
老啦!都老啦!兄弟们就这样温习着他们的过去,用那些美好的回忆来滋润着自己的心情。
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时候,兄弟三人就观赏岩壁上的石刻,邓嵘提出:应该把他们兄弟俩打老虎的画面刻上去。邓峥说:
“当时我们把老虎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果牧肯定没看清楚情形,他刻不出来。”
邓嵘又提出:岩壁是红颜色,岩画也是红颜色,看不清楚,最好不同色。邓峥采纳了邓嵘的建议,第二次进山的时候,他就买来了几桶白油漆和一大把毛笔,叫邓嵘和果牧用白油漆把岩画和碑文全部勾画出来。丹霞岩石的沙粒缝隙大,白油漆渗透进去经久不褪,使那一幅幅岩画和碑文产生了十分醒目的效果。
后来,邓峥邓嵘年事已高,毕竟他们在青壮年时期身心劳累不经老,脚力渐渐不支,只好告别了他们深深眷恋的风箫洞,告别了曾经给他们带来无穷快乐的锅圈岩,告别了曾经改变了他们邓家历代贫穷历史的大坪山。
风箫洞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花木园中,果牧独自一人仰靠在古藤椅上,十分悠闲地慢慢品着蜂蜜茶;风箫洞前,两只大狗坐在地上,无精打采地张开嘴巴伸长了舌头,呼哧呼哧地慢慢喘气;鹿羊圈里,鹿子和山羊们都吃饱了,躺在圈板上半眯着双眼养精神;只有蜜蜂照样忙忙碌碌地在花间嗡嗡飞舞。
大哥回去了,二哥回去了,崇山峻岭间,大坪山脚下,只有果牧一人留下了岁月徘徊的无尽脚印;
歌声没有了,笑声没有了,锅圈岩一带,风箫洞门前,只有时而一阵呦呦鹿鸣时而一阵咩咩羊声。
在以后的漫漫岁月里,茫茫原始森林中,孤独的鹿游老人在经历了“三灾八难”之后,又演绎出一部《怪异百岁人》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