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鏖战棘闱(2)
说话间突听几声炮响,众人知道唱名已完,开始封“号”了,封号之后,照例有巡绰官到各个号舍巡查,于是各自归号。
陈文祺回到五十九号,无所事事,想起子时过后便要发卷,半夜醒来黑灯瞎火的不方便,不如趁天色还亮,先将火折子燃起备用。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火镰、火石,敲出火星点燃火折子,插进竹筒里保存。
做完这些,刚准备端米做饭,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就听左边号舍中传出嘈杂的查号、问话声。未几,一行人来到五十九号,一个巡绰官手捧一本册子,向陈文祺询问:“你是陈文祺?”
“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五十余岁、不似巡绰官穿着打扮的老者低声“噫”了一下,问道:“你是黄州府人士?”
“正是。”陈文祺答道。这位老者是何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籍贯?看这老者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何时、何处见过。
正诧异间,那老者微微一笑,徐徐吟道:“‘江上相逢皆旧游,万国衣冠拜冕旒。明朝努力长安道,星剑光芒射斗牛’。小兄弟,老朽期待你的文笔如刀剑、光芒射斗牛啊。”
陈文祺一愣,这不是自己在“功夫茶楼”胡诌的集句诗吗?又仔细看看面前的老者,猛然醒悟过来,他便是那日给自己出题的弈棋两老之一。他是什么人?巡绰官?陈文祺对老者长身一揖,待要相认,却又省起自己是待考的士子,此时此地与监考官员叙旧,难免落得个夤缘攀附的嫌疑,遂接口吟道:“世上谩相识,群才遇良工。何代无秀士,看取宝刀雄。”
这又是一首五言集句,分别取自唐代着名的边塞诗人高适的《醉后赠张九旭》、《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宋中遇刘书记有别》和《送李侍御赴安西》,除开头一句“世上谩相识”(原诗下一句为“此翁殊不然”)隐晦的表达了对老者相识、敬重之外,其余几句比较直白,均应景于即将进行的乡试。集句之贴切、文思之敏捷,当属罕见。
老者又是一笑,赞道:“后生可畏。”向陈文祺点点头,率先向下一个号舍走去。
陈文祺没将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待一行人过去后,便端了自带的米、菜,去玄字号舍号军那里借锅做饭。吃罢夜饭,拜托号军在题目纸送来时及时通知,然后返回号舍,吹熄蜡烛爬上那张小床,吐纳了个把时辰之后,便倒头而睡。
翌日子时更鼓刚敲,朦胧中似觉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尚未睁眼,号军正好来到号舍,伸手拍了几下陈文祺。陈文祺翻身坐起,就着残月微弱的亮光,看见条桌上摆着第一场的试卷。陈文祺拿过竹筒,晃明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往条桌上滴几滴蜡油,粘牢蜡烛,就着昨晚预先准备的净水梳洗完毕,才拿起条桌上的纸卷,只见上面写着:
“大明弘治二年己酉正科乡试试题(第一场,《四书》义三道):
甲,‘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丙,‘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
陈文祺看罢,心中有数。释义三道,前两道出自《中庸》,末一道出自《孟子》,四书五经自小熟读,解答其义并非难事。
他取出条墨,往砚台中加上水,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良久,墨已渐浓,文章也已了然于胸。陈文祺提起朱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甲,析《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义:此句出自《礼记?中庸》。此章为《中庸》全篇之枢纽,自哀公问政引入,借圣人之口提出政事兴衰,关乎其人;人之高下,关乎品行:品行优劣,关乎修养;修养以道德为要,道德以仁为根本……”。
“乙,析《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义:《中庸》开卷,即言性、道、教,皆因此三者是谓‘孔门心法’之核心也。何谓‘性’?性即人之自然禀赋,……”。
“丙,析《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义:佛曰:‘天上天下,为我独尊’。亚圣此论与佛语相通也。自尊者人尊之,自贵者人贵之……”。
辰时三刻,陈文祺已将三题草稿打好。他放下笔,活动了几下略微酸痛的右手,立起身来,将草稿拢在一处,用镇纸压住,请离此不远正在向各号舍左右观望的监考官看管,便到号军那里进食早餐。本朝惯例,考试期间,正场供应饭食,早晨是小米稀饭加白面馍馍。陈文祺草稿既成,而且直觉不错,故心情甚好胃口极佳,就着咸菜喝了两碗小米稀饭、三个白面馍馍。吃完早饭,顺着走廊慢慢往回走,看见两边号舍里考生,均在那里握管沉吟、冥思苦想,鲜有神情轻松者。
回到五十九号,陈文祺重新往砚台中加了水,握着条墨不紧不慢地转圈研磨。他素喜浓墨书写,在宣纸上墩起来的字格外醒目,不似淡墨写的字若隐若现,全无半点精神。
待到墨稠,陈文祺开始誊正。尽管草书写得非常好,但多年的习惯,正经文章,陈文祺都是正楷书写。但见端正灵秀的柳体小楷,如黑珍珠般镶嵌在白而略黄的宣纸之上,令人爱不释手。
因边誊正还须边对草稿小有改动,而且未用草书,陈文祺差不多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方完成誊正。随后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补草”,才算大功告成。
此时,还是巳末午初时分。按照考场规矩,午时过后,考试巡绰官要来向各士子索卷盖戳。盖戳时,试卷上必须有十数行字,至少也要写有三五行字。没有盖戳的试卷,交卷时受卷官即视为犯规。犯规者即使还能参加后面两场考试,也没有考中的希望。在等待盖戳的时候,陈文祺去号军房打来净水,将砚台、毛笔洗去余墨,沥干待用。
午时一过,听得一声炮响,已经考完的士子便可以交卷了。为了保证秩序井然,每个字号配有两名受卷官受卷。陈文祺将试卷送到“玄”字号受卷官后,在廊庑之中漫无目标地走了几个来回。因此时大多考生还在答卷,陈文祺唯恐扰乱了别人的思绪,赶快回到五十九号。离天黑尚早,随身又未带来书籍,百无聊赖之中,陈文祺干脆在小床上盘膝打坐,双眼内视,将丹田之气向下沉入会阴,然后经长强沿督脉上经命门、中枢、大椎、后枕至头顶百会穴,再引百会气向前经印堂、人中、天突、膻中、中脘,向下复归丹田。如此提降沿小周天反复运行,只觉一股气流在体内狼奔豕突,愈走愈急,愈走愈强,四体百骸愈觉舒畅,整个人渐至物我两忘状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龙门外鸣炮三响,陈文祺睁眼一瞧,天已将黑,第一场考试正式结束。按照规矩,炮声三响之后,不论完成与否,所有考生都须全部交卷,不可延误。一时间,受卷官的催逼声、未完卷的惋惜声、核对答题的探询声随处可闻,原本寂静无声的贡院瞬间嘈杂起来。
…………
第二、三场考试,与第一场没什么两样,均是在次日子时初出卷,酉时鸣炮三响结束。
第二场考试,是试“策”两道:其一,“吏能治民,亦能祸民,吏治何得其方?”;其二,“河之为患久矣,且堵且疏,孰堵孰疏?”。
这两道试策题颇有意思:一为‘天灾’一为“人祸”。答题者既要具备一定的文才,更要有治国为民的志向,方能在平日留意弊端、思考对策。陈文祺的几位先生均是兼具文韬武略的大儒侠士,在先生的指导下,陈文祺从小便立下经世济民的远大抱负,对这社会上两大痈疽早已有针砭之方。接过试卷之后,研磨好浓墨,提笔一挥而就。
第三场考试,试“论”一道:“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
“湖广采木”是本朝立国初期的一件大事。大明朝立国初期,大将军徐达大军攻陷元朝国都大都后,退居塞北的原蒙古宗室的北元政权,继续和明军对抗,屡次侵犯明境。明朝第三位皇帝朱棣深感鞭长莫及,决心迁都于北京。因此,自永乐四年起,为修建北京宫殿,朝廷派人到湖广等地督采大木,“以十万人入山辟道路”。其中丙午年一次采伐的“杉松大材”就达七万余株,这种长期的滥砍滥伐,致使湖广林区水土流失日益严重,百姓居无定所。在明朝第五位皇帝朱瞻基即位的第一年,恰逢湖广大灾,新皇便下旨罢湖广采木,为民解困。
论“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无非是分析罢湖广采木的意义、效果与颂扬“太平天子”的恩泽,只要熟知六十三年前的这段历史,切中题意并非难事。
“论《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丙午年间,湖广大旱,百姓嗷嗷待哺,朝廷忡忡忧心。先帝宣德爷悲天悯人,体恤万民,下诏罢湖广采木,以期休养民生……”。
第三日的最后一场考试,陈文祺也是早早答题完毕。午时过后,提示可以交卷的炮声响起,陈文祺搁笔洗砚,将答题纸连同草稿一起,送至“玄”字号受卷官交卷,领了一支“准出签”,提着考篮来到贡院龙门出口,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聚齐了“放签”的人数,龙门随即大开,先行交卷的考生鱼贯而出。
贡院门口,景星早已引领而望。看见陈文祺出了贡院大门,赶快跑过来,焦急地对陈文祺说道:“文祺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