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衣青
王朗听见始均说这些话,不是第一次了,在那个小竹楼里,那场因报复而下的雨里,始均对他说,他们活的太久了,久的他都觉得没意思了。但都不如现在这样真实,提着剑对着旧友说,他活够了,活的很是厌倦。
王朗能看出始均忍在眼里的痛苦和那种真实的绝望,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始均活的这么清醒了,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变,可是只有始均很清楚的知道,这世界和从前不一样了,衣青不在了,没有人会再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了,也没有人在给他收拾烂摊子了,他只能用禁制,用一间竹楼把自己困在北狄神宫的后山上,困住那个原本任性暴戾的灵魂,困住那个世界的始均。那个以一挑十的始均。
他把衣青的消失灵祭神器说的这么轻松,说是她犯了禁忌,说他感激之余也有愧疚,可他对衣青的感情又仅是如此吗?若仅是如此又何必将自己困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何以说出那种要去陪她的话。
看着一片废墟中立着的倔强而绝望的两个人,王朗心中竟生出些不忍,这就是阿难口中所谓的成全和两全之法吗?
颛顼听见始均的那些话却生出一些不知所措来,最后竟蹲在了地上,低沉而又缓慢的说:“我不舍得。”
不舍得?不舍得什么?不舍得衣青还是虚无之界,他没有说,也许都有。
始均垂着眼睛看着他,面上并无异色,但王朗始均也是有不舍的,他嘴上说虚无之界没什么意思,都是假的,但王朗听的出来他口气里透露出来的眷恋和不舍,若不待在虚无之界,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说什么去陪衣青,但他也很明白,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和她一样,去哪都好,哪怕消失也好。
女娲走过去将始均拉起来,挥了衣袖将神殿恢复原来的样子和着嗓子道。
“今天小辈们都高兴着呢,别败了兴致,你家小神君的名字还没商量好呢,不管怎么样,等这酒宴结束之后再说。”
颛顼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将地上的剑收起来,女娲领着颛顼去了主殿,女娲与王朗擦肩的时候顿了顿道。
“在这儿等着。”
这里坐的都是神力高深的神主,能轻而易举看穿王朗的身份和少昊的乾坤袋,始均也留在了这里,因为之前始均得罪的人太多了,女娲怕他出去再和别人打起来。但王朗觉得始均这个迷蒙的状态,很难再和别人起冲突了。
两人就这么在后殿席地而坐,始均低着头很久都不说话,这里没有茶水没有酒,所有的仙仆神女都在山前忙活,没有人能抽出功夫来照顾他们两个。王朗垂着眼睛看着地面问道。
“你也舍不得对吗?”
殿内一阵寂静,王朗似乎听见殿外宫角上的宫铃声响,始均开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和他聊起了衣青,他清了清嗓子,但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开口第一句话是。
“衣青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神女。”
王朗也是男人,他很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又多重,王朗抬了眼皮认真的竖起了耳朵。
“我和衣青还有颛顼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们都被家里管得严,但我不一样,我家里不怎么管我。从小就是在各个山头混来混去,长大后,变的厉害了,就从这个山头打到那个山头,事后要么就是父君提着礼去赔礼要么就是她到人家那里去替我道歉,到后来我父君不耐烦了就索性不去了,只是递了书信聊表歉意,但只有衣青还是如此,事后去登了门柔着嗓子跟人家说好话。我也训斥过她,让她不必如此,也发过脾气和她说过很难听的话,可她从来都不曾怨过我,还是照旧去给我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始均停了下来眉头紧紧攥起,像是回忆到了很痛苦的事情,始均平复了很久,才渐渐松开紧攥的眉心,缓缓开口声音又比刚才沙哑了几分。
“后来有一次有仇家来寻仇,跑到我那儿挑衅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打散了那个人的神魄,她去给人家道歉,人家要她把那个人的神魄集齐,她就去偷了佛陀的集魂灯,后来被逮了个正着,然后被关进了水牢。我和颛顼去求过情,劫过狱,可是都失败了。”
始均喉头哽了一下 ,头埋得很低,王朗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攥的很结实的手抵在额头微微颤着。右手手腕又一条可怖的长疤。
“再到后来,那个世界消失,女娲和佛陀他们商议要用十方神器的力量将这个世界的虚影延续下去,但十方神器是需要神力灵祭的,所以他们就将水牢里的所有犯了禁忌的人灵祭了神器。”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颛顼后来提着剑来找我,问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衣青,我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不在了,我很伤心也有后悔愧疚,我可以做一切弥补,可我知道这不是喜欢,可这些年越活我就越记得衣青的脸,越记得那些事,越记得她跟我说不要我任性。”
王朗看着他痛苦绝望的语气好像明白了,他也许是真的没有喜欢衣青,但他是爱她的,在愧疚后悔自责里爱的绝望而痛苦,这份爱后知后觉,从最初的点点火星,在衣青消失后的很多年里突然撩起泼天的业火,这份爱把始均逼得节节后退,最后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禁制里,困在那一间小竹楼。她不让他任性,他就甘愿拔掉自己的爪牙,钻进笼子,缩着过了这么多年,他是真的厌倦了,活够了。
王朗心里其实有些隐秘的高兴,原来这个世界的人并不是都开心,这样的话,自己做这些事情其实也没有听起来这么混蛋,虽然王朗知道这也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