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失去和野蛮生长
顾贝贝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那张和妈妈的唯一保存着的合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妈妈的样子。
这是妈妈去世的那年，在病床上和自己的合照，被摔碎的相框也是妈妈在病床上和自己一起制作的。
照片里，顾妈妈搂着顾贝贝的肩膀，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而她的眼睛里却是浓浓的哀愁。
顾妈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她还有太多的牵挂。
她放不下年幼的孩子，放不下深爱自己的丈夫。她害怕孩子随着她的离开从此失去母爱，害怕心爱的丈夫从此失去爱情。
于是这个善良的女人，在临死之前请求自己的丈夫为年幼的孩子重新找一个妈妈，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重新找一个女主人，建立新的幸福家庭。
丈夫禁不住她的苦苦哀求答应了她，可是年幼的女儿还不懂得死别的真正含义，误以为妈妈要抛弃自己。
女儿挣脱她的手跑出病房，直到她闭上眼睛也没有等来女儿回来答应自己最后的请求。
那年那天，七岁的顾贝贝再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被盖上白色的被单。
她问奶奶：“妈妈为什么要盖着白色的被子，被子为什么要盖住妈妈的眼睛嘴巴？”
奶奶不答，紧紧抱着她。
她又问爸爸：“那妈妈什么时候才会醒来？我不喜欢妈妈躺在这里。”
爸爸不答，抬头看着雪白的墙。
她终于哭出来，说：“妈妈你醒过来好不好，你起来陪贝贝玩好不好？我不要新妈妈，我只要你。”
那天顾贝贝用尽了所有手段哭闹，想要妈妈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想要妈妈再抱抱自己亲亲自己。
可是奶奶告诉她：不要哭，妈妈会难过。
爸爸也告诉她：不要哭，妈妈会伤心。
她问：那妈妈为什么要躺在那里，她不怕贝贝伤心难过么？
这次，没有人回答她。
奶奶抱着她哭，爸爸仰着头流泪。
就在那一刻，小小的她才意识到，妈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妈妈会一直躺在这张雪白的病床上睡下去，不会再睁开眼睛看她，不会再抱她亲她。
她哭着问爸爸，为什么要答应妈妈找新妈妈？如果你不答应妈妈就不会离开，我讨厌爸爸我讨厌爸爸！
没有人告诉她，原来“死”就是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多么可怕，妈妈再也不会回家，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
两年后，李米出现在顾家。
九岁的顾贝贝第一眼就讨厌了这个对自己笑的女人。
这个女人居然穿着妈妈的拖鞋，穿着妈妈的围裙，还戴着妈妈的手套。
她讨厌。
所以当这个女人端着做好的菜讨好自己的时候，她毫不犹豫伸手打翻了。
她看见女人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错愕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会这么做。
那一刻，她小小的内心得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后来她明白，这种奇怪的满足感就是一种“报复”的痛快，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新妈妈”，当初爸爸就是答应妈妈找“新妈妈”，所以妈妈才会离开自己。
她讨厌这个女人！
连隔壁王奶奶也说过，“新妈妈”都是坏人，会给自己剩饭剩菜，会给自己破衣服破鞋子。以后生了小弟弟，自己就会被赶出家门做小乞丐。
她才不要离开自己的家做小乞丐，她要想尽办法赶走这个讨厌的女人。
她把女人的高跟鞋从窗外丢了出去。
她把女人的花裙子用剪刀剪破。
她把女人的各种口红画满了整片雪白的墙壁。
她以为女人会暴跳如雷。
她告诉爸爸，这个女人掐自己的手心，还说要把自己的书包丢掉。
她告诉奶奶，这个女人会狠狠地瞪着自己，会吓唬她说有魔鬼吃掉自己。
她以为爸爸和奶奶会相信自己。
事实上，女人没有暴跳如雷。因为女人很块就会有新的高跟鞋、新的花裙子、新的口红。画脏的墙壁也很快恢复了原来雪白的颜色。
爸爸和奶奶也没有相信自己。
爸爸说，贝贝你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会好好对你，她很喜欢孩子。
她尖叫着丢开手里的新玩具：“她才不是我妈妈！她是个坏人！”
奶奶说，贝贝，爸爸很喜欢阿姨，我们也要喜欢阿姨，这样爸爸才不会难过。
她哭着摇头：“可是我不喜欢她啊，她不是贝贝的亲妈妈，我只要我的妈妈回来。”
哪怕九岁的顾贝贝已经知道，她的亲妈妈去了遥远的另一个地方，不可能再回来。
再不久，顾贝贝讨厌的人又多了一个——七岁的李梦君。
这个和李米生得很是相像的小女孩，总是一副乖巧讨人欢心的样子。
李米说，这是她女儿君君。
爸爸喜欢君君，给她买新衣服新玩具新书包，还会抱着着君君去游乐场玩。
奶奶也说，君君这个孩子挺乖巧看着讨喜，然后给君君一把糖果，摸摸她的脸颊。
顾贝贝生气地推开君君递过来的糖果，说：“你别靠近我，我不喜欢你！”
她抢君君的新玩具抢君君的新衣服新书包。
一开始李梦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顾贝贝拿走东西，咬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后来，李梦君就会悄悄从顾贝贝房间拿回东西。顾家的内部矛盾就在两个孩子之间愈演愈烈。
李梦君哭了，李米心疼。
顾贝贝哭了，奶奶心疼。
久而久之，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渐渐让李米和顾奶奶生出来间隙。
又一年后，顾盼出生了。
这一年顾贝贝十岁，李梦君八岁。
顾盼的出生，给顾贝贝和李梦君的生活不可避免都带来了一点影响。而这一点影响，在两个内心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子心里被无限放大。
她们都害怕，害怕这个小小的人儿会抢走原本属于自己的父爱和母爱。
她们的害怕很快就被证实。
每次爸爸回家，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是：“今天小盼盼有没有听话？”
每次顾盼哭了，妈妈就会马上放下手里的事情去抱他，哪怕她说自己饿了，妈妈也会说请她等一等，先喂弟弟吃奶。
顾贝贝觉得这个小人儿抢走了爸爸，她讨厌他。
李梦君觉得这个小人儿抢走了妈妈，她不喜欢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家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
顾贝贝和李米的斗争还在继续，顾贝贝和李梦君的明争暗斗还在继续，顾贝贝李梦君顾盼的口舌之争也还在继续。
直到今天这一刻。
天亮了。
顾贝贝缓缓睁开眼睛又再次闭上，她伸手挡住眼睛。昨晚没有拉窗帘，此刻窗外的光线太强，令她不适。
清醒后顾贝贝依旧不愿意起身，胸口沉闷得发慌。
又过了许久，顾贝贝听见奶奶在敲门，她回过神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老太太在门外喊：“贝贝，快起床了。奶奶给你做了早餐，快点去洗漱一下。”
听见奶奶的声音顾贝贝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喉咙里像是烧了一把火，烧得她生生地疼。
她以为奶奶昨晚对她的行为失望极了，不再会像以前一样关心自己。
老太太站在门外，听不见房间里的回应以为顾贝贝还没醒，于是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太太：“贝贝？你这孩子既然已经醒了怎么不应奶奶一声。”
顾贝贝：“……”
顾老太太在昨晚已经接到顾准的电话，告诉老人家顾盼的伤口已经处理好没有大问题，随后老太太就转告了顾贝贝。
昨晚顾贝贝一直在哭，得知顾盼的情况后紧张害怕的心才落下。
老太太原本是要去医院看孙子的，顾准考虑到老人家深夜来回医院不方便，便说第二天一早来接老人家。
“弟弟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太担心。”老太太了解自己的孙女，即使顾贝贝只字未提顾盼，也明白孙女内心的担忧。
唉，这倔脾气真不知道随了谁。
顾贝贝还是不说话，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老太太看见顾贝贝哭了，心疼不已地抱着孙女说：“别哭了，知道错了就好，等你阿姨和弟弟回来，你就认个错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