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紫宸涌暗流(四)

长安人皇

神洲天运绵万载,人间帝城数长安。

作为神洲四大雄城之首,长安向来是历朝开国大帝首选的都城选址。在这片天下的历史中,除了大商、文定、天元、棠武四大帝朝定都别处外,其余国祚上百年的大一统帝国均在此建都,无一例外。

自三百年前棠武末帝在洛都自弃帝运后,新皇姬氏便入主长安,将这黯淡了上千年的古老帝城再次扶上神洲正统。历代姬姓人皇均坐镇这神洲中央之地,统治着安居于这片天下的亿万子民。

只是由于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姬氏皇族常会被士子文人暗中讽为“窃国伪皇”,而姬氏统治的这三百年,也是朝廷对江湖势力毫不作为,任由其猖獗发展的一段时光。

飞云阁中,一个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年轻人手执江南紫毫,正在案台的水纹宣上泼墨挥毫。他的右手边放着一卷敞开的书帖,其上书之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平和自然间透露着遒健之美,一看便是出自大家之手;左手边则躺着两条崭新的金箔,其表面上各雕着两条栩栩如生的镂空小龙,在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色泽。

“陛下,阳关来报,那位出关了。”年轻人身后的帘幕内,一个醇厚的声音轻轻响起,提醒着这位登基不久的神洲新皇。

“听闻紫宸星阁广发紫宸帖,邀请整个江湖的年轻人去参加紫宸会武。凝川,你说皇族要不要也派一两位俊彦去凑凑热闹?”新皇没有搭理那人的提醒,反倒提起了本当远离庙堂的武林之事。

“不过是江湖门派的小打小闹罢了,陛下无需上心。”被唤作“凝川”的那人轻声说道,语气中多有无奈之意。

“江湖门派?小打小闹?”新皇重复了一遍,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也是,三百年来,神洲天下的江湖之事,哪里轮得到我姬氏插手。”

“陛下言重了……”

“这《王冕观瀑帖》不愧是稳入天下前三的千古墨宝,朕临摹此帖不下千遍,却始终只得其三分形貌,难见那七分神采。”新皇又把注意力放在桌案墨宝上,只见他放下手中墨笔,将水纹宣上的新字与那卷老字反复对比,良久后幽幽一叹,目露挫败之色。“可就是这连朕都觉得难入流品的凡物,却被朝中那些浸淫 于书墨一道数十载的大家们奉为神品,赞不绝口。凝川,你说这是为何?”

“陛下,帝运已经开始不稳,您……”

“他们表面上对朕唯唯诺诺,朕说话换个调子他们都会面露惊色,做出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年轻人皇没有搭理幕后之人,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可是背地里却都在嘲笑这姬氏皇族空占长安三百年,君不似君,国不像国,不伦不类,堪称千古笑柄!”

帘幕后传来一声叹息,那人终究没有再言语。

“不得称帝,不立国号,不可插手庙堂之外,不能不敬帝族血脉。”姬辟方自嘲一笑,目光中尽是落寞。“堂堂皇族窝囊到这个地步,也算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听闻朕的那些兄弟们,得知是由朕来继承人皇之位时,纷纷喜极而泣,弹冠相庆,凌王府甚至还放了串鞭炮,就像过年一样,煞是热闹。”

“这神洲共主之位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烫手山芋,大家你推我让,兄慈弟善,历朝历代谁家的皇位继承能有我姬氏这般其乐融融?呵。”

“皇室先祖与帝族约定的期限将至,待到帝族结束宿命,帝运自会归于长安皇脉。到时候,陛下便是下一个帝朝盛世的开国之君,注定被后世万代所铭记,又何须计较一时之高下?”良久过后,帘幕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温和地劝慰道。

“所以说,幸亏是朕接了这个位子,否则,以后还不知道在哪哭呢。”姬辟方瞬间笑意盎然,挥袖将那两片金箔甩进帘幕。“去请那两位大人吧,人皇帝运不能散在朕手里。”

“臣领命!”

“就让这神洲的江湖,再逍遥一段时日。”

姬辟方突然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地拂袖离去。

飞云阁内刮进一阵清风,将那张临摹帖吹落在地,案台露出一张笔锋极其霸道犀利的大字。

“帝。”

帝狱断罪

帝孤星手执夜幕天影剑,小臂微微颤抖着,冰凉的眸子里浮现出不屈的战意。狂风削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扬起本就凌乱的发丝,使得他更显张狂。

少年沉心屏息,浑厚的气海再次翻腾起来,夜幕真气从指间疯狂涌出,如蛇一般缠上漆黑的剑身。与此同时,数股无比凝练的剑气以他为中心螺旋着绽开,一朵剑气之花逐渐盛放,迎面袭来的狂风被生生割散,空气中充斥着剑的嗡鸣,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弥漫而出。狱场的黑铁地面不安地震动着,无数白色光纹逐渐浮现出来,镇压着凌乱的场域。

“秦叔,请接剑!”帝孤星足尖轻点,飞身掠出,手中天影剑剑气炸裂,疯狂斩向不远处的秦广。与此同时,受帝孤星牵引而出的那朵剑气之花冲天而起,化作四道人形幻影,从四个方向杀向天影剑所指目标。

“好小子!”秦广爆喝一声,体内涌出一股醇厚的紫黑色真气,率先护住他周身要害。随后只见数道锁链从秦广背后飞出,裹挟着庞然威势迎上少年的滔天剑意。

下一刹那,双方的招式撞在了一起,只听得轰然一声,一道气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弥散。狱场的地面剧烈震动,镇守大阵全面开启,白色光纹疯狂显现出来,迅疾地游走在黑石砖缝之间,极力稳固着这方巨大战台。

战台中央,秦广的锁链与帝孤星的剑气分身缠斗在一起,尖锐的声音刺痛着二人耳膜。帝孤星手执夜幕天影剑,疯狂地斩向秦广,却不料对方的真气屏障固若金汤,就算是最顶尖的夜幕真气也难以撼其分毫,而那锋锐无匹的天影剑气更是如同泥牛入海,难建寸功。

秦广冲着神色冷峻的帝孤星嘿嘿一笑,一根亮紫色锁链从他右臂长袖中突然甩出,仿佛一条色泽鲜艳的毒蛇,一头撞破帝孤星的剑气屏障,并顺着剑身缠绕而上,缚住少年握剑的手的同时,在其臂膀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帝孤星只觉一阵麻痹感迅速传遍全身,紧接着他的夜幕真气与天影剑气便骤然烟消云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非常突兀,又非常诡异。

少年本想再次调动真气,却骇然发现他的气海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一层枷锁,自己真气与经络脉门的联系被硬生生地阻断,任凭他使倦身解数,都无法抽取出一丝真气。

换言之,他现在便是一个普通人,在秦广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啧啧,这招天影幻剑果真非同凡响,竟然将断罪给逼了出来。”秦广收了那根紫色锁链,啧啧奇道。

“这便是传说中的修罗断罪么?”锁链撤去后,帝孤星感受到经脉与气海之间的联系在逐渐恢复,心中不由倍感震惊。“平日听闻秦叔曾用断罪打得半个江湖闻风丧胆,却始终不了解断罪究竟是何神物,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哈哈,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会拍马屁了。”秦广爽朗大笑,非常受用地说道。他伸出大手拍了拍帝孤星肩膀,眼中满是欣赏之意。“你方才那一剑极为惊艳,若非动用断罪,恐怕你秦叔我也得吃点苦头。”

“这夜影幻剑是《夜幕剑诀》中仅次于夜幕天影身的杀招,我也是最近才悟得其中精髓,堪堪练就,但还是不够完美,剑意上差了许多。”帝孤星摇了摇头,不满意地说道。

“慢慢来吧,你的路还长,不必急于一时。”秦广语重心长,对这少年认真道。“更何况你并非剑修,与这《夜幕天影决》比起来,你更应该用心练好的是那套功法,毕竟它才是天子衣钵。”

“嗯,我知道。”帝孤星点点头,他回头望向狱土中央那座漆黑大殿所在的地方,冰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感激。

若非有那人,他早已是枯骨一具。

“天子昨夜便出宗办事去了。”秦广轻声说道。“似乎是前去接应大小姐了。”

“是离儿出事了么?”帝孤星喃喃自语,心里不由得担忧了起来。他们二人分别后,离儿本该与卞城回宗,可这么长时间也没回来,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大小姐一直和卞城老弟在一块,以他们二人的地位与实力,这神洲江湖哪里去不得?”秦广宽慰道。“说不定天子是去办别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

“嗯。”帝孤星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话说,今晨紫宸星阁送来拜帖,邀我们参加两个月后的紫宸会武,去还是不去?”

“去。”帝孤星表情淡漠,神色如常,似乎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只有极少人知道,那个地方对少年而言意味着什么。

秦广一时无言,粗壮的胳膊搭在帝孤星瘦削的肩头,陪他静静地站着。帝孤星眸子里闪烁的寒芒暴露了一切伪装,无论再怎么历练,毕竟还是个少年郎,如何能像老狐狸们一样完美地将所有情绪都深深隐藏。

时光流转,漫长的岁月可以抚平许多痕迹,那个经常把“报仇”挂在嘴边的孝早已不见踪影,如今这个仅凭一把剑便杀得江湖闻风丧胆的黑衣少年,已很少与人吐露心迹。但一些格外刻骨铭心的事情,却会在这种沉默中愈发坚固凝实。在如此环境中萌芽出的信念,往往具有极其坚韧的生命力与恐怖的爆发力,毕竟这件事,是支撑帝孤星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唯一支柱。

秦广心疼这个孩子,却又没有立场去开导他,自己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路成长,帮他完成人生夙愿。

秦广目光看向西北,眼眸深处闪过一股浓重的杀意与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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