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71
凤飞离去,堂耀仍是盯着他刚刚坐着的位置,他的目光好似一块铁,被不存在的磁场牢牢吸附着。
夏初雪失踪的第十四天,凤飞告诉他,夏初雪死了,是真的死了。
夏初雪失踪的第十五天清晨,他在夏初雪的房间里醒来,趴在桌子上。
晨光温暖的投射到房间中,脑海中残存的一丝发挥作用,让他想起昨晚如何走到这里的,可是他的眼皮很沉重,重到睁不开。
窗外的光线很执着,丝丝缕缕的洒进来。
他很累,维持这样的景致,有些疲倦,可是堂耀总觉得,如果将幽冥恢复真正的样子,一旦夏初雪自己回来了,会因为不认得而找不到路。
闭着眼睛,堂耀感受着屋子里面的光线。
日阳西斜,房间里面逐渐的失去光亮,堂耀终于有点力气睁开眼睛,在幽暗的室内,扫过模糊的摆设,他的眼睛停留在窗前的桌子上。
‘主上难道小的时候,没有仙娥仙童的侍候,就自己练习给自己画眉?’
‘你又不好意思?这没什么,青冥也总给女子画眉,我有段时间在他那儿住着,看着看着也就会了。’
‘青冥是谁?是主上的朋友?’
‘是狼王妖族的族长……一个有些奇怪的家伙。’
许多相关无关的事情,像洪水涌入脑海,冲刷着堂耀麻痹的感觉。
事情过后,堂耀才开始明白,从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她拒绝把自己放在他的生命里。
这么体贴,真是她的风格,可是千年的时光,即使没有刻意的印刻,夏初雪的存在,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若是硬要割舍,就要骨碎筋断。
他记得分别的最后一刻,她叫住他,让他好好保重身体,要多注意休息。
骄傲的堂耀,不可一世的他,总是很听夏初雪的叮咛,这下很好,他打算用很长时间来休息。
头像要炸开样的疼,还有心,揪着绞着缠绕着的疼,摧毁意志的疼痛,在他身体里毫不留情的四处乱闯,再度昏迷的那个瞬间,堂耀的手指,正落在雪字的最后一个笔画,看着模糊在眼前的那个字,他沙哑着嗓子低喟: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忍心?
夏初雪失踪的第十八天,堂耀在巨响中醒来。
他睡得太沉,对外界的感知几乎完全不存在,洛涯闯进来的时候,堂耀缓缓的从桌子上面抬起头。
本来想要说话的洛涯,却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嗫嗫的道歉,说是打扰到他,护着院落的法术弱了好多,所以他就闯进来了。
堂耀点点头,幅度很小。
“帮我一个忙,”堂耀的嗓音干燥粗糙,好似被大漠的风沙肆虐折磨过:“冥司的加护。”
洛涯答应下来,接着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堂耀摇头,向椅子后面靠去,慢慢的闭上眼睛,和洛涯说过那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无论洛涯问他多少句,堂耀都不再接话。
夏初雪失踪的第二十八天,观棋已经在院门前跪了五日,堂耀不肯进食不肯喝水,也不肯用天地月华维持正常的生命,他只是静静的待着,一个字都不说,安静得可怕。
连总是和堂耀作对的洛涯都已看不下去,越过落棋快步走到堂耀面前:“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即使你是仙,也是会死的!”
听到‘死’字的时候,堂耀病态消尖的脸上,竟然有惊喜的光芒,一闪而过。
洛涯愣住,呆傻在原地。
夏初雪失踪的第五十天,洛涯带着兔一和兔二,来到了夏初雪的院落里。
房中的堂耀,已经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夏初雪和我说过的,想将兔一和兔二交给你照管,”洛涯对着不言不语的堂耀继续絮叨:“可是我担心你虐待它们,一直没敢给你养,不过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兔一和兔二也不会更惨了,所以你来养它们吧。”
堂耀仍然不说话,洛涯叹了口气,把兔一和兔二留下,转身离开。
院落外面,凤飞袖手而立:“怎么?还是老样子?”
洛涯摊摊手:“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你不去劝劝他?”
“凭我们的交情,”凤飞苦笑:“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捅他一刀送他上路才算是朋友。”
洛涯张了张嘴,默然。
穿堂风扫过,洛涯回眼望院落:“门户这么敞着,他也不怕冻到。”
“要是他还能够感觉到冷暖,那才是奇怪,再说了,”凤飞无奈的摇摇头:“弄不好,他是在给夏初雪留门。”
“你信夏初雪还活着?”洛涯瞪大了眼睛。
“不信,”凤飞揉了揉额头:“他信就成。”
屋子里面,兔一和兔二熟悉了环境后,开始熟悉堂耀,在人世的时候,如果夏初雪不在,他们还是有些惧怕堂耀,但是在冥司练出了胆子,竟然敢去堂耀身边待着。
兔一是哥哥,胆子更大一些,凑到堂耀的旁边,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去、舔堂耀垂落的手指。
张开酸痛的眼睛,堂耀冷静的看着兔一。
他曾和夏初雪谈条件,如果兔一和兔二能说话,那么夏初雪就要嫁给他,结果还是被拆穿了计谋。
他和夏初雪之间,就是一场艰辛的路途,遥遥远远,看不到未来,而现在,彻底没有了未来。
但是堂耀不肯相信,他总是觉得,只要不亲眼见到夏初雪的尸身,她就仍然还活着,仍然还活着……
可是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却想永远不要见到夏初雪的尸身,这样她便永远的活着,他就有理由,一直等下去,一直找下去,一直逃避下去。
夏初雪失踪的第六十天,洛涯来看堂耀,两只兔子不识路,也不敢往院落外面走,只能自己在院子里面找些吃的,两只眼睛饿得发红,洛涯是傍晚光景到的,两只兔子争先恐后的扑向洛涯,差点把洛涯吓得跑出去。
堂耀仍是在夏初雪的房间里待着,只是不在椅子上面坐着了,改到床上抱着被子,蔫蔫的将下颌抵在膝盖上面,眼睛失神的没有焦点。
“要是你没意见,”洛涯说道:“我就暂时帮你代领冥司的事务,没谁敢承接下来。”
床上的堂耀没有意见,仍是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洛涯走到门口,终于没有忍住,又折了回来,拼着这辈子的勇气怒声道:“堂耀,你别这么颓废了!这样有意思么?!夏初雪已经不在了,你再这样下去,离死也就不远了!”
堂耀从被子上极度缓慢的抬起眼睛,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洛涯:“是么?”
他的声音空洞而粗粝,像是饱经风霜的摧残,像是灯枯油尽的末路,像是乌云蔽日的阴暗,像是暴风雪袭来的严寒,已经超越了失望,抵达绝望的彼岸。
堂耀十指相抵,两手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似乎是在抑制身体的颤抖,但却无法掩饰他声音的颤抖:“她答应我的,三个月后给我答案,她是从来不会食言的,为什么这次她不出现呢,洛涯……夏初雪究竟去了哪里呢?”
洛涯不忍再看他的眼神,里面绝望的暗沉,不是他能承受的情感。
暾日初上,朝光邑里,苍茫远树,白雾绵绵。
经过战乱血洗的小镇,又见炊烟。
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探出头来,极目远眺。
同住的刘凡正在汲水洗脸,抬头正好对上王九的目光:“呦,王九,又起得这么早?你那生意也不在早起,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习惯了,也就睡不着了,刘大哥又去买烧饼?”王九憨憨的答道。
刘凡点了个头,从烧饼担子里摸出两个烧饼,丢给王九:“吃了吧。”
王九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每日都吃刘凡要卖的烧饼,也没什么东西好回报的,遂开口说道:“总是拿刘大哥的东西……。”
刘凡爽朗的笑了两声,止住王九的话:“别这么说,要不是你呀,俺早就死了,烧饼这点小事,可别提啊,”说着提起烧饼担子,就往街市上去了。
光是啃着烧饼有点干,王九回到屋子里面找水喝,屋子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极尽简单。
他在这个小镇已经住了六年了,一直借住在刘凡这里,六年前他醒过来之后,发现了垂死的刘凡,王九和前来提魂的鬼差还有些交情,于是告了个情,当时死的人太多,冥司也是团团乱,偷放一个也不算大事,鬼差也就卖了个交情。
后来王九才惊奇的发现,他竟然活了回来,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只是他仍能看见鬼魂,但是以前看得多了,也不觉得害怕,有些小鬼还很有意思,也会帮王九些小忙,久而久之,街坊邻居有些妖鬼缠身的灾祸,都来找王九。
王九当然不敢告诉别人实情,只说自己略通《易经》之类,对兑卦、震卦等一知半解而已,但是因他每每言中,四邻都是信得不行,渐渐得了一个‘神算’的美誉。
刘凡是个热心肠,战乱里死了全家,也一直没想着续弦,只有一个儿子叫孝,只有六岁,平日王九不去街上算卦的时候,就帮着刘凡带孩子,过得也挺悠闲的。
但是闲暇的时候,他总会想想冥司里的事情,上次见到鬼差,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鬼差都是生面孔,但和王九搭了几句话,也就熟稔了,告诉了王九些冥司的事情。
十王殿的殿王都还好,每一个走的,还是原班人马,只是司书、雪兰两殿,有些不消停。
司书殿一直都没有司书,只有一个副司书洛涯,两位文书,一位姓巫,一位姓白,但是洛副司书很少在司书殿里,很多时候都在雪兰殿里,而冥王却是一直留在司书殿内,很少出现在别的地方。
据说冥王身子刚刚好了没有多久,前些年一直大病小病,连床都下不了,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突然之间却好转了,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的功劳。
王九最后一次见夏初雪,是去给她送玉诀,至于夏初雪为何会消失不见,他又是怎么重新成为了凡人,冥王又是如何久病不愈,王九不是没有想,只是他想不太懂,也就放下不想了。
“伯伯,伯伯,”孝脆脆的声音响在不大的院子里。
“孝饿了么?”王九说着,就将没有吃完的一块烧饼递了过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得也早,孝早就学会自己穿衣、吃饭以及打理自己了,王九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心中感慨着孝的懂事和乖巧。
孝接过王九递过去的烧饼,还礼貌的和王九说了声‘谢谢’,王九摸摸孝的额头,夸他知书达礼,王九原本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但在司书殿里,整日对着满是字迹的文书,还有成册成册的典籍,王九也就多少看了些,教教孝也是足够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吃罢了早饭,王九开始陪着孝读书,从很浅显的《三字经》看起,每日只看八个三字,二十四字,孝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王九想着自己莫要误人子弟了,还是应该劝劝刘凡,将孝送进私塾里。
给孝念完今天的内容,王九收拾了一下糊口的家当,到街上转悠了一圈,卜了一卦,赚完了今日的口粮钱,匆忙的赶回小院,摘了些菜叶,切了些胡萝卜丝,碎了几刀葱花,做了三碗面汤,面汤刚上桌,刘凡也提着烧饼担子回来了。
刘凡没有固定的烧饼摊子,每日就是走街串巷的卖,好在小镇也不大,就算是晃晃悠悠的走,一整天也就走完了,刘凡上午刚走了半个镇子,中午这是回来吃午饭的,下午接着走另一半镇子。
效人家吃饭没讲究,中午吃饭的时候,孝吃得满头大汗,两个大人闲着聊天。
“那边张大娘家的小包,年尾就娶亲了,媳妇是张家屯的,听说是张大娘远房叔侄的一个什么外甥女,远着呢,也把俺给绕晕了,”张凡将烧饼掰碎成几块,放到面汤里。
王九愣了一下:“张大娘?就是那个院落旁边的那家?”
“对啊,”刘凡抬起头:“你说啊,那么大的一个院落,一直都落着锁,没有人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是前两年来过一个人么?”王九当时隔得挺远看着,觉得背影很像是副司书,可是他对于自己为什么活着这件事情,一直稀里糊涂,也不敢上去看。
“对啊,本来隋大人看院落一直没人住,是打算收回的,没想到当天就来了一个人,说是自家妹妹的院落,名字什么都有鼻子有眼的,因为张大娘给作证,隋大人也就没话了,”说着刘凡放低声音,扫了眼四周:“俺看啊,是隋大人看中那个院子了,想要留给自己,本来么,战乱里也死了不少人,谁都不知房子的户主能不能回来了。”
王九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张大娘认识那个院落的主人?”
“认识啊,”刘凡看着他有些颤抖的手指:“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大概是劈多了柴火,歇歇就好,”王九垂下眼。
“伯伯,伯伯,”孝插话:“等孝长大了,就帮伯伯劈柴。”
刘凡和王九一起看向孝,王九离着孝近,伸手撸了撸孝的头发:“虎子真乖。”
中午吃罢了饭,刘凡避了一会儿午阳,就又挑着担子出去了,王九想了会儿,仍没止酌奇心,把孝哄上床去睡午觉,自己踱步往张大娘家去。
秋老虎还未扫尽夏季的熏热,午后空气里拧不出丁点水分,此时已近十月中旬,距离年尾也不算长了,张大娘人逢喜事精神爽,正坐着个小凳子裁喜字,旁边的小案子上,已经堆了厚厚的一摞。
“王九啊,”张大娘笑眯眯的:“怎么有空过来?喏,坐下说说话。”
小镇本来就不大,王九可是小镇里唯一的‘神算’,名气倒也不小,连隋大人这种所谓不语怪神乱力的读书人,都要看重他三分。
“大娘是在给小包准备东西?”王九拿起一个喜字在手里,做出欣赏的样子。
“是啊,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张大娘笑得非常开心,脸上开出了很多菊花褶子。
王九漫应了一声:“哦。”
张大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仍是笑着道:“就是小包那个孩子不懂事,非说要找一个像是他夏初雪姐姐那么美的媳妇儿,那怎么可能呢,夏初雪姑娘的那种容貌,俺看是比天仙都要美,后来因为战乱就不见了,说不定啊……就是天仙呢。”
王九摆弄着手中的喜字,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一向都有些木讷。
不过张大娘还没分享够,所以仍旧继续道:“两个月前,有个说是夏初雪姑娘哥哥的人来过,长得那也叫一个俊啊,真是一家都是美人胚子里面刻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