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小重山(九)

y的第一支纸烟来自于初中同学秋原, 地点在教学楼的男卫生间。

那个穿黑色骷髅头t恤, 剃着小平头、戴金属耳环的日本男孩看着他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哈哈大笑,他的笑很别致, 用y的话讲——“像是驴喘气”。

“你见过驴?”

y哼笑一声,随即肩膀被秋原亲昵地、用力撞了一下, 险些撞掉了指间的烟。

“别动。”他压低声音, 皱眉看着手指间闪动的火星。

“滋味怎么样?”秋原揣着口袋笑, 十分得意地说, “我知道一家地下工厂, 专卖烟草, 价格很可观。”

y背过身去。

卫生间的瓷砖被机器人擦拭得光滑洁净,反映出窗外沉丽的、秋天稍带橘调的深蓝色的天空。

“要么要么?”秋原抬起下巴小声追问。

门口有教员经过了, 他警惕地抬起眼,不过那老师很快走了过去,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再次懒洋洋地迷起来。

这个时代,教员对于学生的管理是过分宽松的, 除非他们自杀,或自残,做出有害生命的行为。

少年的侧脸线条流畅, 下颌棱角是冷厉的刚硬, 一点禁忌的火光映在他侧脸上,青春和颓靡在此刻杂糅成一种奇异的绮丽。

手上被塞进一只打火机。

他转着看了看,稍微勾起嘴角,冷艳得像只猫。

“好啊。”y叼着烟说。

人们永远无法理解新一代的少年们的叛逆。

在电子烟已经完全普及的今天, 他们仍然迷恋着伤害身体而寻求同等快感的方法。

在学习压力最大的时候,天台或者卫生间窗边,这群计算机竞赛的长胜者、联合政府实验室的预备队员、优异的高中男生们,他们常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几百年前的徐混们一样……吞云吐雾。

苏倾y的窗台边发现了一只被用作烟灰缸的玻璃培养皿。

紫色窗帘被风吹拂着摆动,她把培养皿拿去清洁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背着书包上楼来的少年。

y的耳机里放着音乐,想着什么事情,心不在焉地同她擦肩而过。

他如今已经超过了一米八,单肩背着书包的时候,比水蓝裙子的女孩足足高一头。

水龙头扭开的瞬间。

“那个不用洗。”

苏倾回头,y倚在门框上,嘴里毫不避讳地叼着一支烟,侧着眼闲闲看着她。

她在这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兴奋的挑衅,尽管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紧张使得那只烟的端头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尼古丁对身体有害。”苏倾看了他好半天,终于慢慢地说。

依旧是一板一眼的、管教孩子的口气。

y满不在乎地笑笑,当着她的面点烟,吸了一大口,转头吐在窗外,一扭头,却发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

注视着他,苏倾的眼睛很漂亮,盯着这双眼睛看的时候,总能发现新的可观赏的地方,比如扇形双眼皮眼尾将挑未挑的那点弧度,还有蝶翅样浓密的睫毛。

他垂下眼去,心跳得心里有些异样:“干嘛那样看着我。”

苏倾又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由衷地说:“你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y的手一抖,心跳猛跳一拍。

他有些着恼地看过去,却撞进一双干净好奇的眼睛里,好像稚童被没见过的什么美景迷住了一样。

y不动声色地惊奇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掌控感的刺激来得比烟草猛烈十倍,他飘飘然地想——我也可以迷住她么?

“我可以用手指点烟。”苏倾凑过来说,她将中指和拇指并起,“啪”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簇火苗从她指尖升起,随即很快熄灭了。

y甚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慌忙从嘴里抽出烟来:“等一下?”

苏倾将手藏在背后,满脸得意地仰头冲他笑着。

“再来一遍。”他几乎央求道。

女孩已经转过去抱起了扫地机器人,熟稔地帮它调整了清扫程序,随即下楼往厨房去了:“每天只帮你点一根。”

她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前提是你每天最多两根。”

y站在房间门口,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从二楼看下去,她进了厨房门,挂上小熊围裙,随即用力推上玻璃门,关门之前还仰头远远地瞧了他一眼,眼里沁着小女孩式的挑衅的笑意。

y:“……”

吃饭的时候,y对她讲起了手相的事。

“我妈妈说过,指纹是有分类的,一种是叫做‘斗’,一种叫做‘簸箕’。”他看着自己张开的五指,那修长的手指波浪样灵活地抖动了一下,“根据斗和簸箕的不同,可以预测你以后的命运,穷或富,卖豆腐还是开当铺。”

“是吗?”苏倾一向对这些她不知道的东西很好奇,主动将手递过去,“快教教我怎么看。”

y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捉住她的手指仔细看了看,在她右手食指指尖上方,找到了一处很小的出火口,那根指头里应该安有两个电火花塞,因为太小了,之前检查时成了漏网之鱼。

他一掀眼皮,在那只手上拍了一下,示意她抽回去:“好了,你以后卖豆腐。”

“为什么?”苏倾非常惊讶,她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好像透过它看见了她穿着五六十年前的破布衣服,推着一个豆腐摊子沿街叫卖的情形。

她坐立不安道:“那么你呢?”

“我穷。”y装模作样地瞥了眼自己的手指。

“那我们怎么办。”苏倾即刻变得忧心忡忡,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白米饭,甚至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我靠你养着有什么不好。”y笑着喝了一口汤,又懒洋洋地了她一眼,“嗯?豆腐西施。”

y在学校跟男孩子们聚集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他怎么了?”大家围坐在天台边缘边吹风边抽烟。

“别理他。”秋原膝上铺着平板电脑,还在头也不抬低打着代码,“他把烟都留着回家抽。”

“这么好。”众人惊异道。有人羡慕地说:“我妈妈要知道,可不得揭了我的皮。y的家长这么开明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y对家里的事情讳莫如深,也从来不提起他的家人。

“等着吧。”秋原用力按下了回车,坏笑道,“总有一天我们得到他家里去看看。”

男孩子们纷纷附和。

这一边在y的家里,他正坐在落地窗台上抽烟,长腿曲起搭在地板上,随意看着窗外的成片的树顶。

他勒令苏倾不许再用那个点烟的方法,因为出火口的老化,经常喷火可能会灼伤她的皮肤细胞。

但当苏倾兴之所至,主动俯下身给他点烟的时候,他又完全拒绝不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没有人能拒绝她,她眼里坐在他身边,像观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新奇地观赏着他。

甚至他舍不得抽完那根烟,也舍不得火星灼完它,长时间地盯着那团火星发呆。

“咦,你怎么不吸呀。”她拿培养皿接住了掉下来的烟蒂,疑惑地喃喃,“都烧光了。”

y回过神,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来,被苏倾一把摸去了。

“没收了。”她揣进自己口袋,还轻轻拍了拍。

她管控y抽烟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收缴这少年的打火机。

事实上,她的目的也没有那么纯粹。她很喜欢收集这种原始的齿轮打火机,收集了满满一盒,有时她将那盒子放在膝上,一个一个摸出来点着玩。有的火机掀盖时会发出音乐,或亮起彩灯,她玩得乐不可支。

y不止一次看见她悄悄这样做,他并不点破,只是有时候会在交易时提出令秋原为难的要求。

“要那种会响会亮的。”

“你是吃打火机吗?”秋原冷哼着问,“这个月你已经丢掉第三个了。”

y接着说:“动静越大越好。”

“你怎么不去买玩具叙车呢?”秋原冲着他的背景大喊。

然而隔天他还是淘来了有趣的古董货,这个火机带着一个塑料的、粗制滥造的彩球桶,按动电钮时会令塑料外壳里的小彩球乱跳。

这个古董货,现在躺在苏倾口袋里。

“不试试吗?”y的头倚靠在玻璃上,随意地看向一边。

苏倾将打火机拿出来,轻轻晃了晃,见到小彩球跳动,她露出了新奇的微笑。

“不是这样。”y说,“过来,我教你。”

苏倾俯下身去,两只辫子在空中画着弧线,他的手几乎包裹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微凉,手心有些湿。

随后他的拇指轻轻压在她的拇指上,用力按动了一下。

火苗燃气的瞬间,底下的小彩球喷发式地跳动起来。

“喔!”苏倾的神色亮起,几乎看直了眼睛。

y几乎是同时将手放开,那只手像被追赶了一样,不动声色地飞快地撤回了背后。

他的心跳得意外地快。

苏倾还站着没有走开,一下一下地锨动电钮,好半天才想起来这赃物是自己没收来的。她的脸上迅速生了大片红晕——她面部也增加了传感装置,自从加了这个功能之后,她感到脸上每一天都在发烧。她请求y将它去掉,可他不,有时候她感觉到他甚至以看到她脸红为乐。

她将火机飞快地装进口袋里,转身准备走了。

临走时,她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那孝一眼。

就是这一眼——

y倚靠在窗边,短发桀骜地翘着,他的脸侧是大片透明的玻璃,玻璃外则是笼罩在夕阳下的,斑斓如水彩画的城市一角,芦苇和波光粼粼的河面。

他含着一点迷离的神色,将嘴里的烟取出来夹在指间,挑衅而引诱地冲她笑着:“你不想尝尝?”

苏倾气鼓鼓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朝他走去。

她俯下身用一双羞耻而略微期待的眼睛看看他,随即将迷茫的目光慢慢移到了那闪烁的火星上。

事实上,她早就好奇了。

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投入尼古丁的怀抱,它真的有这么好?到底——到底是什么味道?

“坐低一点。”y不怀好意地拽了一把她的麻花辫。

两个人面对面盘腿坐在落地窗边,好像要进行什么秘密的宗教仪式。

“别浪费了。”她制止了他取烟的动作,指指他手里,“你这个不是还没抽完吗?”

才刚燃了几秒钟而已。

“你说什么?”y的动作停住了。

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经将那根烟递了出去,只是手抖得厉害。

随后眼睁睁地看着苏倾将那根从他嘴里取出来的抽了一半的纸烟,懵懂地含进那榴红色的双唇间。

苏倾睫毛颤着,有些紧张地用力吸了一口。

y看见她的表情凝滞了。

那瞬间她的主机闪烁了一下,随即空白一片,脑门上忽然闪烁出红色的硕大的“warn”:

“火灾警报!”录制好的电子音从她嘴里发出,她立刻站起来,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着,显然程序已经失控了,身体里有另一个设定好的声音在说话,“火灾警报!请尽快排查。”

“苏倾?”y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跟了上去。

乱转了一会儿之后,苏倾的身体飞速朝门口走去。

“正在搜索就近水源,已检测成功。”

“你等等。”y迅速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拖进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苏倾黑色的眼里满是惊恐,求救地看着他,然而她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的嘴和身体完全处于应急模式,脑门上的红色警告仍然在闪烁着:“火灾警告p灾警告!”

y心急如焚,一把抓下蓬蓬头,“哗”的水柱喷出,照着她的脸喷了上去。

他几乎将她当成了一个立式雕塑,上下拿水均匀地浇着她,一面浇一面将她拽到了浴缸前。

“跨进去。”他盯着那警告的字样,急促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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