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乱（完）
“邵氏，我……”
伍掌柜望着，就像没看见沿途的尸首、一路径直向自己走来，脸上带着担忧神色的老妇人，嘴角稍微动了动，还没有想好下一句话怎么说，邵氏便已经自顾自地接上了后面的话：“……不用担心老婆子我。别忘了，我家里那已经没了的死鬼，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只是想知道，陆公子，他们到底……老婆子我心里没有底啊……”
“……我也不知道。”
伍掌柜望向远方，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
远方，陆家的方向。即便原本火势再大，但现在在暴雨倾盆之下，之前冲天的火苗，也已经逐渐被压了下去。虽然在雨帘之下，视线已经逐渐模糊，但是隐约依然可以看到，逐渐升起的黑烟，慢慢地与头顶几乎触手可及的黑云合在了一起。
“……还不够吧。”
雨伞下的邵氏，一起也同时跟着望向远方，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声。
然后，伍掌柜身体颤抖了一下。
“您……”
“你们讨论的时候，我大概也有听到一点儿。情况，远比现在更要严重对不对？”
“……对。”
伍掌柜身躯又震了一下，再次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真的要做到……”
“是的。局面已经向着最差的方向发展了，如果我们不一开始就拿出最雷厉风行的做法，最坚决的态度，那么一定会失败。一定会失败。”
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和鼓气，伍掌柜反复重复了两遍，方才重重点了点头：“我们还要做一些事情。为了陆霖他们能逃出来，为了使得祸乱损失尽可能地降低，只能这么做。”
“……那，伍掌柜的，你还在等什么？动手吧。”
伍掌柜转头，望了身旁的老妇人一眼，轻轻闭上眼睛。
然后睁开。
从怀里贴身的衣物里，取出来了一个油纸卷好的长筒，左手拿好，斜斜指向天空中，然后右手猛然，拉动了油纸筒下面的一根麻绳线。
“嗖——”
“砰！”
一颗鲜红色的火球，从油纸筒中顶着雨幕，直冲上天，然后轻轻地爆裂开，炸开四散成了一朵鲜红色的花朵。
接着在瓢泼大雨中，迅速地被打灭，消散。
距离不远的地方，跟着刚才那队人一起登上城墙的石头，发出一声小牛般的怒吼。
伍掌柜和邵氏身边不远处，被惊吓到的百姓们，有的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冒着雨，从众人身边经过，快速跑出城门，头也不回的那种。
然后，伍掌柜扔掉冒出一缕青烟的油纸筒，右手轻轻向前伸出，然后弯曲了一根手指。
两根。
三根，四根，五根。
“轰！！——”
“轰ｄ轰——”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猛烈的爆炸，从龙落城各个角落里，同时爆响！
震彻云霄！！
大地一阵阵的震动，几朵黑云腾空上天，即便雨帘再大，也依稀可以看清楚。
在场的所有人，均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回头望着城内；有些人甚至被震倒在地，坐在雨水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小声尖叫。
“这、这就是……伍掌柜，你们，你们——把城里面，所有的觅香园、以及海底捞的店，全部——”
“嗯。”
听着接连不断传来的爆炸声响，以及望着眼前不断升起的即便雨幕再大都一清二楚、根本无法忽视的浓浓黑烟，伍掌柜全身颤抖着，最后还是重重地应了一声。
“那些，那些都是，我们这多半年以来——”
似是听到了邵氏的话，一旁的人群中，传出了隐隐的哭泣声。
“还记得出发之前，陆霖说过的话么。人在，家才在；人不在，留着这些，又有什么用！”
垂在伍掌柜身边的双拳，死死握紧，然后又放下。
“……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希望，他们，能够活着回来。”
然后，伍掌柜转过身，擦了一把脸。
“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被烟熏了眼睛……”
……
同一时刻，龙落城内，距离东门大约五公里处，皇城边上。
“走！快走！所有人！不要停！堵上耳朵！！”
自从听到皇城大殿内响起的，隐隐约约响起的女声低声吟唱时候，陆霖就第一时间怒吼咆哮着，催促着所有人离开；然而还是稍微慢了一点儿，凡是听到了歌声的人，动作幅度以及行进速度，看上去都情不自禁地慢了下来。
“我……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喝了酒一样……”
“身体……不听使唤……”
就在众人身后，女子的歌声，像是具有穿透力一般，透过了倾盆大雨的刷刷声，众人的脚步声，甚至陆霖的呼唤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一切皆为食粮，即便这并非你意
召开一场掠夺生命的盛宴
为味觉增添暴力与快乐
不要停止，晚宴依旧，来吧
不要停止，晚宴依旧，再来一些吧
啊，无法满足不知厌倦，这原罪的冲动……”
看着动作越来越僵硬，在雨地中如同木头人一样，甚至连自己也开始有这样征兆的陆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使劲咬破了舌尖，方才恢复了一丝清明，用尽全力撕下衣服、卷成布条堵住了耳朵：“快走，快堵住耳朵——咬舌头……一定要保持意识！不要听歌声！不要听！！”
然而，即便陆霖的声音再大，也似乎盖不住，在空气中飘荡的，女子的歌声！！
“我已身陷癫狂
永远无法停止
被欲望蚕食的死者们，就由我来收场
它们如此美味
召开一场盛大晚宴
网罗世间万物，尽数吞噬殆尽……”
随着歌声，所有人的动作，都放缓了下来，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这，这就是他们的底牌么……
难怪可以操纵那么多人，难怪会形成这样强大的队伍……
即便捂住了耳朵，陆霖依旧感觉到，自己无论是思维，还是行动，都越来越缓慢。雨仍在下，但是几乎都感觉不到冰冷。
就这么，要结束了么？
“轰ｄ轰——”
正在此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整座龙落城，四处，都开始爆炸响动！
无数的黑云，从龙落城内各个角落升上天空，随着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整座城池开始晃动，甚至有房屋倒塌。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房间内，有惊吓和哭泣声。
也是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晃动，在众人身后的皇城大殿内，那名歌唱的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歌声出现了一个些许的停顿。
“都给我……清醒过来啊啊啊啊！——”
趁着歌声停顿带来的些许清明，感受着冰冷雨点胡乱打在脸上的感觉，陆霖使劲再次，咬紧牙关，咬破了舌头，终于经不住疼痛难忍，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给我清醒——给我清醒——给我醒过来啊！！！”
强忍着口中的剧痛，陆霖奋步向前，一人一个大耳光，使劲扇在了每个摇椅晃、刚刚有些许恢复的人脸上！
旋即，不等陆霖继续，看着嘴角流着鲜血的陆霖，所有清醒过来的陆家员工，都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舌头，咬破了嘴唇，然后使劲地，冲着前面还在椅、脸色木然的，自己的伙伴脸上扇去！！
“都堵住耳朵！堵住耳朵！不要听——”
陆霖一边忍着痛，一边口齿不清地吼着，不顾四周开始手忙脚乱找东西塞住耳朵的陆家员工们，两步冲到郝云和艾伦身边，听得耳边似乎又有歌声响起，来不及扇耳光，一脚踹在还左右摇摆的郝云背上，将郝云踹进了泥水里，趴在泥潭中，但终于还是恢复了神志；正当陆霖想要故技重施、一脚踹在轮椅上少年的肚子上时，却被一只金属臂拦住了。
“我没事。不用管我。先去看女孩子们。”
面对着陆霖的轮椅上，坐在那里、脸上女孩子妆容已经全部都花掉了的少年，疲惫地摇了摇头。陆霖清楚看到，另外一只金属臂，爪子位置死死地箍在他的头上，勒出了血。
“……我知道了。”
陆霖不再犹豫，奔向了一旁的，抱着头倒在地上的女孩子们。
正在此时，在爆炸声中，女子的歌声，再次飘荡了起来！
“将一切置入俎板之上
理性亦为捕食対象
无法停止，无人可挡，来吧
无法停止，无人可挡，抛弃自我吧
不可饶恕，无法停止，本能的罪愆……”
“都捂住耳朵！捂死了！！不要听！！”
陆霖大声吼道，丝毫不顾自己的吼声是否能被已经捂住耳朵的人听见；大部分陆家员工还是在歌声再次响起之前，堵住了耳朵，学着陆霖咬破了舌尖，挣扎着向东门的方向，在雨水中跑着；有几个人来不及捂住耳朵，咬咬牙，下狠决心，干脆拔出腰间还剩下的弩箭，拼着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双手握着弩箭，同时左右刺入了自己的耳朵里！！
“走……快走！！”
陆霖死死咬住牙，眼中迸出的些微泪花，第二瞬间，就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短短数十米的距离，竟是费了不知道多大气力，在这里的二百人，才成功从皇城大殿附近退到皇城城墙外！
然而歌声仍在继续。
就像可以透过塞住耳朵的布，直透心灵一般。即便已经远离了皇城大殿，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得到，脑海中一直有着一个女声，在飘然回荡着。不过由于堵住了耳朵，声音十分模糊。
刚一走出皇城城墙外面，陆霖便看到，随着一直隐约响着的女声吟唱，在雨帘中，无数的，手握着菜刀、钢叉、铁锨等家用武器，面无表情的龙落城百姓们，正望着自己这边。
“怎么办？”郝云含糊不清地问道。
“他们若挡路的话……”
听着后面雨帘中逐渐响起的阵阵密集脚步声，陆霖不再犹豫，右手合掌，举过头顶，使劲向下，挥下了手。
“明白。”
郝云点点头，旋即放声大吼：“所有陆家员工听令！！陆公子有令，凡是拦路者，杀无赦——”
“嘣！嘣嘣——”
阵阵爆炸声，从远到近，打断了郝云的吼声。雨滴在空中被巨大的声浪和冲击波打得改变了方向，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促，如同鞭炮一般的噼里啪啦响声不绝于耳，从众人侧方路过，撞碎了两堵墙、撞倒了一栋房屋，卷起这风雨飘摇中二百人队伍面前的、拦着路的人群，如同刮过一场飓风一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掩住了眼睛，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所有人脸上和身上，依旧被掀起来的雨点水珠以及泥块打得生疼。
“小雨！小雨——”
陆霖下意识喊了两声，没有任何反应。再次睁开眼时，只见原本拦在众人面前的人群，已经被强硬地撕开了一条直通向远方的裂口；原本拦住路的“平民”们，此时都已经被掀翻掀倒在大路两旁，横七竖八地挣扎着。
“小雨……”陆霖声音发颤。
“快走！小雨把那混蛋拖过来、冒着危险开的路，你们还在等什么！！快都给我跑起来！所有人！不要吝惜弩箭！有谁敢拦路，一概当场射杀！！”
还是郝云反应快，一口吐出嘴里血水，一边大吼着，一边第一个端起了弩弓，射倒了距离众人最近、呲牙咧嘴想要扑过来的“平民”，扔掉了已经不能用的弩弓，“呛啷啷”一声拔出钢刀，向着前方一挥。
于是，剩下所有的，二百人左右的队伍，跟在了他后面，一起向着遥远的东边龙落城门冲去。
轰鸣声仍在继续。
雨，更大了。
倾盆。
……
东方大陆。流云帝国。
边西行省。安阳城。
“那么就此告退了。我们还要去忙一些我份内的职务……你明白是什么的。”
觅香园后门。
李承颐望着亲手为自己牵来马匹的苏菲，看着面前坚强的女子，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嗯。大概多久能到。”
“我知道你们非常着急。所以我会亲自督办。最迟明天中午，我以我的身份担保，明天晚上你们就可以出发——”
“那就，多谢了。”
“不必。”
李承颐翻身上马，后面的南宫康也跟着跃上了另一匹马；在马上，两人同时向着身后院内的人，抱了抱拳。
随即，走出了小院。
“天下，要乱了……”
空气中留下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