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土豆炖牛肉（五）
洛夕看着手中铜镜里，自己的面庞，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右手食指点了一丁点儿胭脂粉，在脸上点了两点，又用兔毛做的小刷子几下抹去了大半，仅留下了一层淡不可见的粉红光泽。
“小姐不必这么刻意精心打扮……咱家小姐，怎么样儿都漂亮！那个什么严家二公子，不值得咱家小姐这么费心思！要是进了皇家厨房的严大公子，那还可以考虑一下……”
站在身后，用小梳子一下下轻轻梳理着头发的侍女小织，像喜鹊一样不停叽叽喳喳着，反倒让自己心情更为烦躁不安了。洛夕扭过头，狠狠瞪了小织一眼；小织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停住不言。
最近两天，洛家的人都知道，不能在大小姐面前提两个名字：一个是陆霖，一个是严羽阳。前者自不必多说，虽然成功退了婚，但那天退婚回来，洛家大小姐整整摔碎了一整个厨房的瓷碗瓷盘，也不知道在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洛夕本人更是一句话都不肯透露；后者的话，则是在退完婚的第二天，严家二公子的信便送了过来，关键是洛家家主，洛夕的父亲，看上去态度还很支持。毕竟，小门效的姑娘一般十六岁订婚十七岁出嫁，即使是龙落城的洛家，现在洛夕十八岁了还没有对象，确实也有一些流言蜚语传了进来。
真是……我自己的事儿，为什么比我还操心……不行的话，干脆不嫁了！谁说女子身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据说西方大陆的日不落帝国，现任的皇帝就是叫做伊丽莎白的女皇……
虽然烦躁，但是今天的赴宴，还是要去的。无论严羽阳对自己如何，就算是为了洛家和严家之间的利益关系，便理应去祝贺一番。
“礼物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早点过去，早点结束……”
“早点过去，早点结束？好像前几天去陆家的时候，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呀！别敲我头，小姐我错了……”
她看着尖叫着抱头鼠窜的小织，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仆，确实被自己惯得有些不成样子，说是主仆，却更像是姐妹关系。
不过这样也挺好，弟弟还小，同龄的那些其他家族的小姐们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在研究琢磨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少年，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如果没有小织的话，自己一定会挺寂寞的吧。
当脑海里浮现出“寂寞”这个词时，思绪便情不自禁地向自己一直本能拒绝的某方面浮想而去；洛夕使劲摇了摇头，再次打量了一番铜镜中自己的衣着打扮，确定没有问题后，便走出了房门，坐上了马车。
“小姐，我听家里的小周说，严家二公子这次又把店开在了长乐街陆家的店对面！听说开业前三天，基本上半条街的顾客都在严家店门口排队，三天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去对面陆家的饭店吃饭！小姐你说啊，你要是陆公子，会不会气得睡不着觉？”
“如果我是陆公子的话，肯定会想办法挽回一些人气，至少推出一些新的菜肴料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新店把自己的顾客全部都抢走。不过至于那个陆公子，他……”
洛夕下意识地正要说出“什么都做不到，只会抱怨发火”之类的话，但那天退婚时，黑发青年淡定的态度和神采顿时浮现在了眼前；于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难道，自己对他，竟然还有些小期待？！
“小姐你不都说了嘛，要不是咱洛家前两天和陆家的那单生意，陆家家主的板凳，可能都要换个人来坐了……啧啧，我看哪，说不定是陆家家里的其他人联合严家，想要借此打压家主这边……”
不知道自己侍女误打误撞之下竟然猜对了事情缘由的洛夕，听着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滚滚声，陷入了沉思。
如果自己是百味阁的掌柜，该做些什么，才能想办法扳回这一城呢……
构思了几个主意，但要么实现起来成本太大，要么时效性不强，不能立刻解决问题。一直以来，想要像男子一样，在料理方面成就一番事业是自己的理想；但遇到了现在这样的实际问题，果然自己现在解决起来还有一定难度，还需要多磨练一番才行。
只是，自己好像下意识地，就站在了陆家这边出谋划策……
“小姐小姐！已经到长乐街啦！请柬上写的，严家的店铺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好像记得小周说过，是个什么百味还是千味，忘了……”
“……请柬上没有写，只是写了，‘整条长乐街最为热闹，客人最多的饭店’。”
她收回思绪，再次打开请柬确认了一下，摇了摇头。
“最为热闹，客人最多……还真是莫名的自信呐。小姐小姐，有人在敲马车窗户，要不要打开看看？”
“……嗯？打开吧。”
马车行驶进长乐街后，行驶速度骤然变慢了起来。已经接近中午12点，正是各家餐馆每天热闹红火的第一波时间段；作为龙落城里数一数二的繁华路段，往来行人已经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洛夕从推开的马车窗里向外看了一眼，不知怎的，感觉印象里，今天长乐街的人流量，比起往常还要更多上几分。
“您好，请看一下传单，谢谢！”
随着声音，一张印着硕大字迹的纸张递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沓纸页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马车外小小地鞠了一躬，便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新款土豆炖牛肉……每天前两百人，免费品尝？！……小姐小姐，前面，前面到啦！那家店铺前面排着好长好长的队伍，应该就是这里！”
小织草草地看了一眼少年递进来的传单，视线便被外面吸引住了，抓住洛夕的手掌连连椅。听上去外面人声鼎沸，马车也似乎被人潮挤得走不动路的样子，洛夕向小织点了点头，两人便掀起了车帘；洛夕率先走下了马车，小织捧着一盒礼物跟在后面。
而现在的长乐街中部，又怎一个人声鼎沸能够形容！
足有十数米宽的街道上，此时街道的一边，已经站满了人，放眼望去看不到尾，队伍竟排了上百米长还有余。每个人都拿着一份和小织手里一样的传单，不停望着前方，面露焦急神色。几个身着杂役服装的年轻人跑前跑后，给排队的人递上瓜子和茶水，连连道着抱歉；当然，最令人注意的是，阵阵香气从队伍的终点那边传来，闻上去有烧熟牛肉的肉香、多种香料的香味和一点儿刺鼻的辛味，弥漫在整条长乐街上，不由得令人食欲大开。
“哇……这就是严家的店？排队的人也太多了吧……这一天能赚多少钱啊？不对，传单上好像说的是前200人免费吃……店家会赔还是会赚？”
即使前两百人免费，只需要控制其他菜品的质量，有今天这么大的人流量，即使亏也亏不太多；最主要的是达到了宣传效果。
洛夕心里想着，一主一仆沿着拥挤吵闹的队伍慢慢前进；队伍终点的大门口上，“百味阁”三个大字已经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站在门口的小二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要挤，一个一个来”，旁边两个人努力维持着秩序；不过还好，龙落城里的人大多都还有教养，看上去暂时没有出现莽撞或是插队的现象。随着排队的人一个个走进去，大门的另一边，也不断有人捧着盛有食物木盘子走出来，就或站或蹲在路边，开始大快朵颐。刚才闻到的香气，便是来源于路旁这一排人。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站在门口吃？店家不让在店里吃么？还是桌子不够用了……这里三层楼，应该够坐的吧？”
洛夕心里正疑惑时，一旁的小织倒没有多想什么，拉过一个队伍里的路人便问道。
“是这样，这家店老板的规矩，每天早上免费的200份土豆炖牛肉，无论身份贵贱，只要排在前两百名，人人有份，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但是免费领到的土豆炖牛肉，必须站在店门外面吃……真的是，况且这家店的土豆炖牛肉本来就好吃，现在咱，站这里闻着都饿了……”
“可是我觉得，前面排队的人加上已经在吃的人，应该人数远远不止200个了吧？”
“因为在200份土豆炖牛肉发放完以后，店家还会对排队的前300人发放一个什么‘等待补偿优惠券’，收集5个优惠券可以免费在这家店点一道不超过50个铜币的菜，或者凭优惠券可以点任意一道菜打七折……我昨天也来了，你看，这不已经拿到了一个！既然土豆炖牛肉做得这么好吃，其他菜的味道肯定也不会差……你们不会是来插队的吧？我可是从早晨7点就站这里排队了！”
看着身边男子警惕的目光，洛夕抱歉地笑笑，拉着正要争论的小织，艰难地分开人群，继续向店门口走去。
“不愧是严家，就是大手笔，这么厉害！靠这么一手宣传，传单加上免费发放，现在全龙落城的人估计都知道‘百味阁’这家他们家的新店了！以后的生意，定然会蒸蒸日上……小姐你看，站在店门口的那个，是不是严家二公子？长得还算一表人才嘛，小姐要是嫁过去，倒也不算太亏……痛痛痛！小姐我错了，别打我……”
洛夕收回握成拳的白皙手掌，顺着小织指着的方向看去，然后面色便是一变，呆立在了原地。
“小姐，小姐怎么了？小姐……”
感觉到了一只手掌在自己面前不断晃动，洛夕方才回过神来，拉起小织，转头向另一边疾步走去，不发一言。
“怎么了小姐？为什么一看到他就跑？难道你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可他不就是你今天要见的严羽阳……”
“……不是。他是陆霖。”
“他是……啊？！他是陆霖？！”
小织方才反应过来，惊讶地将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甚至能直接塞进去一只煮鸡蛋；活泼的小侍女回头看了看人潮涌动的“百味阁”门口，又转回身来，看着现在两人面对的，一个客人都没有，门可罗雀的“千味居”，一脸茫然。
“……不是……不是说，严家的店已经将陆家所有的客人都抢走了么？可是现在……”
小织的手颤抖地指了指这边，又指了指那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人站在路中间，看着泾渭分明的街道两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路上过来的时候构思了千种方法，但没有想到，现状居然比尽自己最大想象力能想到的还要离奇……
现在……还要去严家的新店里庆祝么……
“老板！老板！给俺来一份土豆炖牛肉！”
一个粗大的嗓门，打断了洛夕的思绪；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身高足足有两米，肩宽有普通人两个宽，身上腱子肉几乎将破烂的衣服撑爆的，小山一般的光头壮汉，背着一个衣着同样破旧的老妇人，迈着大步，跑向了“千味居”门下，咚咚的脚步声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好的好的，您请进，现在我们店的招牌菜，闻名龙落城的严氏土豆炖牛肉每天只卖300份，一份只要1个银币……”
站在千味居门口，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几个店小二看到有客人前来上门，连忙欢天喜地迎了上前，一个将老妇人搀着，一个拿出了菜单和纸笔。
“什么？还要钱的哇？俺听说不要钱，俺家里又好久没吃过肉了，俺娘又特别想吃一顿肉，所以俺背着俺娘天不亮就出门，一口气跑到这里，怎么还要钱的哇？”
“那就是说，你没有钱了？”
听到了这样的话，搀着老妇人的小二放开了手。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椅了几下，幸好壮汉就站在身边，扶着了壮汉的身体，才没有跌倒。
“俺……俺现在确实没有钱！但是俺……”
“没有钱，是想来吃霸王餐啊？滚滚滚！一边儿去！呦呵，挺横的啊？是不是想吃点苦头？！”
店小二粗暴地推了壮汉一把，没有推动；抬起头来，与壮汉憨实但为难的眼神对上，确认面前这壮汉是个老实人以后，撸起了袖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可你们，不是说不要钱的么……”
“我叫你滚，听到没有？！严家饭馆的门口，你也敢撒野？！”
不说还好，壮汉说出这句话后，几个伙计的面色瞬间就全变了。为首的小二一巴掌再次推在了壮汉的胸口，壮汉刚要发作，却被旁边的老妇人拉了一把。
“石头啊，是咱搞错了，免费发牛肉的是对面那家……我们走吧，这么长的队伍，看来今天是轮不上咱家了……”
“……可是……”
“这位老奶奶和这位兄弟，请问，是不是想要尝一下我家店里的土豆炖牛肉？”
洛夕正站在一旁看着，从身后突然便传来了，熟悉而可恶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那个这几天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可恶面庞，像是没看到自己般，径直走向老妇人，温柔地搀扶住了老妇人瘦若枯槁的胳臂。
“是是是！俺家已经两个月没吃过肉了，俺饿着无所谓，饿着娘叫不孝！俺听说……”
“石头，住口。这位公子，是这边这家店的老板吧？公子是个好人，但可不能为了我们娘俩，坏了必须排队才能吃到的规矩……石头，我们走。”
老妇人却像是有些大户人家气质，轻轻推开了要把自己往店里搀扶的陆霖，有些困难地行了个女礼，表情严肃。这番话语却不像是以退为进，想要用计进饭店白吃一顿的说辞，倒像是老妇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规矩这种事情，就是用来被打破的。况且为了您儿子的一片孝心，难道不应该请您两位吃一顿么？大家说，对不对！”
陆霖的声音放大了几分，旁边一直看戏的人群中，顿时报出了一阵应和叫好声。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是老板，我做主！小露，小越，快把老太太往二楼的包厢里面掺过去！……”
不待老妇人再次开口，陆霖大手一挥，从身后跑出来的一“男”一女立刻便搀着老太太向屋内走去，人群自发地为几人让开了一条道路。不免有人在一旁多嘴多舌，然而洛夕面前的陆霖恍若未闻，这才转过身来，笑盈盈看着自己和小织。
“唷，这不是洛家大小姐嘛。怎么，也想尝一下我们家新推出的土豆炖牛肉？来，一起进店吧。请你俩吃一顿，这个主，我也能做。”
“……谁要吃你请的！”
洛夕转过头去，拉起小织，便快步走过了街道，越过了正想前来打招呼的店小二，走进了“千味居”的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