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土豆炖牛肉（二）
“哟，这不是对面百味阁老板陆天行的大公子陆霖，和陆露小姐么？没想到啊。你们肯大驾光临，真是让我的小店蓬荜生辉啊！”
正和林子越说着陆霖以前糗事的小露，突然发现一直试图阻止自己的陆霖，目光突然抬了起来，投向了自己身后。小露情不自禁转过身来，便看到了之前在菜市场见过的，龙落城严家二公子，严羽阳，带着三四个没见过的人，从千味居向这边走了过来。他的声音特别大，把“百味阁”几个字咬得重重的。
“那就是对面饭店的人？”
“竟然还敢过来吃饭……啧啧啧……”
听着周围传来的议论声，小露情不自禁地向陆霖身后躲了躲，避开那些不怎么友善的眼神；但陆霖就像没事儿一样，向前走了两步，抬起了右手，声音平和。
“嗯。听说你们家，那个改良过的土豆炖牛肉挺好吃，我就琢磨着过来尝尝，说不定能学到什么。记得你是严家的……”
“我是严家老二，严羽阳。这家‘千味居’是我名下的饭店……”
“啊呀，看来以后我们就是对门儿了。以后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哈哈。”
“看前面队伍，还要等好久的样子……你们每天只卖三百份，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吃得到……”
“都是邻居了，怎么可能要你们排队，哈哈。正巧我在上面正有一场宴席，土豆炖牛肉也是刚端上来，要么，一起上来吃？”
“那多不好意思……”
小露看着身边，嘴里虽然说着“不好意思”、但是脚下却丝毫没有犹豫，像相识许久的朋友一样，和严羽阳肩并肩向千味居里走去的陆霖，抿了抿嘴唇，还是拉起了身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林子越，快走了两步，紧紧跟在了陆霖身后，一只小手轻轻地拉起了陆霖的衣角。走在前面的青年似是感觉到了，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小露突然觉得非常安心。虽然青年已经再次转过身去，但小露还是冲着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几人一起走进了千味居。
走过拥挤的人群和一楼时，免不得听见一些口舌。身边白发少年似乎有些气不过的样子，好几次想出口反驳，都被小露拉了回来。
“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了。刚才看到了对面百味阁的陆公子和陆小姐在楼下排队，就把他们也带上来一起吃……再添三幅碗筷！这位是陆霖，这是陆露姑娘。对了，这位是？”
走上了三楼，严羽阳拍了拍手，顿时吸引了大厅里所有人的注意。小露一边回着礼一边看到，众人站起身来，礼貌性地拱着手，眼中的意味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我姓林，叫林子越！是陆霖老师的学生，跟着他学料理厨艺！”
还没有等陆霖来得及介绍，林子越便抢先一步跳了出来，脸上一副颇为自豪的模样。却未想到，这样的反应，却引起了其他人的一阵小声哄笑。声音不大，但却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啊，那个废物陆霖居然收了徒弟……”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眼看原本一脸自豪的少年，脸色开始慢慢变得有些不对，还未等少年有进一步的反应，陆霖却先一步走上前：“嗯，是的，林公子刚从西方大陆留学回来，两周前在龙落城的市场，他看到了我讲注水牛肉的场景，就找到了我，想跟着我探讨交流一下厨艺方面东西方的差别……”
“……啊，哈哈，这样的么，”小露明显地看到，在听到“注水牛肉”这几个字时，严羽阳的脸上稍微抽搐了几下，又朝圆桌上暗暗使了个眼色，端起了酒杯，“坐吧，随便坐，空位置还多。今天是我千味居私下里的一个小型开业庆祝宴席，请的都是自己人；陆公子，今天我们就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是啊！不醉不归！……”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了酒杯，但小露看到，众人的目光，分明都聚焦在了陆霖的身上。
然后，在众人的道道目光中，陆霖瞥了瞥自己身旁的，两个来的时候就已经摆好碗筷的空位，摇了摇头，端起了茶杯。
“……不好意思，前些日子卧病在床，这诸位都知道的，现在每天都还吃着药。医生还专门叮嘱了不能饮酒，我就以茶代酒吧……”
“陆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霖端起茶杯的手，被坐在陆霖身边的一个男子按了下去。小露认得，那是在济云街上最繁华十字路口的，“正兴楼”赵家的小公子，脾气一直不怎么好，以前还闹过一点小矛盾。
随后，一杯酒，递到了陆霖面前。
“今天是严公子的好日子，别人喝酒你喝茶，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对严公子有意见？”
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对，而严羽阳却是微笑着，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小露抿了抿嘴，站起身来，走到了陆霖身边。
“……哥哥真的不能喝酒，医生叮嘱过的，你们就……”
“怎么？你想替他喝了这杯么？”
“……我……”
“不行。女孩子不许喝酒的。”
小露刚想接过酒杯的手，却被陆霖缓慢而坚定地按了下去。
“……实在抱歉，今天情况特殊，改日必定上门赔罪。我们今天来，只是想品尝一下严家改良过的特制土豆炖牛肉，如若必须喝酒的话，那我们……”
“都坐在了这张桌子上，你不喝酒，就不许……”
“……既然老师喝不了酒，那我这个当学生的，来替他喝！”
还未等小露和陆霖反应过来，一旁的林子越已经拿起了酒杯，仰起头，一口干完，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眼神划过桌上每一个人，“砰”地一声将酒杯顿在了桌子上，原本白皙的面颊上立刻飘起了两朵红晕，又伸手想要拿起酒壶。
“今天，老师，该喝多少酒，我，全都奉陪！……”
“林子越。住手。小露，把他扶好。”
陆霖站起身来，表情平静。全场沉默。小露将已经开始摇椅晃的少年掺了起来，林子越好像没有重量的身体半靠在了自己的身上；然而少女置若罔闻，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方陆霖的身上。
“……本来只想请我妹妹和学生吃点好吃的，借着方便，上来尝一口你们家土豆炖牛肉，却又闹出了这一档事儿……本来还想着能不出矛盾就不出矛盾，可以合作一下，互利双赢什么的……”
陆霖低下头，盯着面前大锅里还冒着热气和香气的土豆炖牛肉，轻叹了一口气，嘴里轻声嘟囔着，“算了。小露，准备走吧。严公子，祝你生意兴隆，我们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见。”
“……等一下。”
严羽阳也站起了身。小露看到，他脸上原本的微笑已经荡然无存。
“怎么？严公子还有什么事？”
“你们上来赴宴，却一口菜都没吃，岂不，显得我严羽阳招待不周？！”
“……也罢，”陆霖摇了摇头，拿起了筷子，没有坐下，“那我，就吃一口。”
房间里安静无比。每个人都盯着陆霖的筷尖，从锅里轻轻夹起了一块挂着汤汁、稍微泛着焦黄色的牛肉，放在鼻尖闻了闻，接着送进了口里，慢慢咀嚼了几下。
“……不愧是严家改良过的土豆炖牛肉，确实好吃。我学到了。那么，多谢严公子款待，严公子，诸位，告辞。”
然后，小露就看到那个黑色碎发的瘦高身影，转身走向了楼梯口。小露连忙半搀半背起已经开始胡乱嘟囔的白发少年，小步追了上去。
“……等下！你和洛家小姐……”
待到楼梯下了一半的时候，从后面传来严羽阳焦急的呼声。而陆霖的脚步只是稍微顿了顿，声音不大但清楚地说了句“已经退婚了”，便走出了店外。
……
“……今天，这酒我非得全喝了……哎，哎？这是在……”
李令月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坐着的椅子向后“啪”地一下，歪倒在了地上，连着瘦小的身体也摔在了木地板上；少女皱着眉头揉着屁股坐了起来，这才看清楚了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不由得脸颊发烫。
真是的，丢人死了……作为天凡帝国的小公主，怎能做出这种丢人的事儿……
“喔，你醒了。”
一只大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李令月抬起头来，便看到自己认的这个便宜老师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少年，或者说少女脸颊再次一红，却还是伸出了手，然后被一股大力拉起了身。
“小越，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明白么？我的情况，这几天也给你说过，你没有必要……”
“……可你，是我的老师啊。我作为学生，怎么能让老师……”
口中一边说着，少女一边揉着头，努力回想着方才冲动下做出的行动，脑海里拼命为自己找着借口。
事实上，少女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就站了出来，做出了作为皇室成员来说大不韪的行动；目前唯一的，还算合理的理由就是，他，是自己的老师。
第一天原本只是抱着过来姑且听听的念头，但在听完一堂课以后，自己的想法便完全改变了。在此之前也从未想到过，有人可以将枯燥又要求精细的厨艺讲得这么深入浅出；回想起自己以前那些老师们授课教授西方料理时，只会面无表情地讲“几时几分放下几分之一勺调料，火候调成什么颜色”之类的死板套路，相比之下，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仅是学识渊博，还不足以构成让少女做出当时举动的理由；作为小公主，自小到大见过的学者也能塞满几辆马车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自己对他的认可：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青年，确实是自己15年来遇到过的，最有趣的，也是同自己距离最近的男子。
之前，自己从小便受到了皇室的严格教育，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童年唯一的一个玩伴，也因为仆役身份的原因，双方都被责骂了一顿以后便没有了什么交集。出去留学的这几年也是，任何想要和自己有些交集的异性，无论年龄大小，在得知自己身份后要么就敬而远之，要么就换上了一副自己自小就看习惯了的，戴上了一层面具的嘴脸。至于家人，父皇终日忙碌，很难才能见一面，大哥虽然心善，但实在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至于二哥……
而现在，被称为老师的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却和自己以往接触过的任何异性都不一样。温柔，没有架子，但是该严肃的时候又一丝不苟，自身又博学多才，又有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和成熟……
不对不对，再怎么说，都是自己隐瞒了身份和性别的原因吧……
但是自己见过的其他男子，即使自己隐瞒了身份，也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的地步罢……
不知怎地，少女的脸颊愈加发烫。嗯，一定是酒喝多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正当少女下定决心时，一个瓷碗从桌子上推到了少女面前。
“我说没必要就没必要。无论如何，下次不许这样了，听话……喂，你没事吧？看你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醒酒汤来了，喝一点儿。”
“……哦，没事没事……”
少女接过瓷碗，一饮而尽，目光不由得瞥到了旁边的蓝发少女身上，慢慢平静下来的同时，心里不由得又冒出了一点小小的羡慕。
要是自己的哥哥，能像陆霖这样该多好，可以有他一直陪着自己……
但自己即将进入学校学习，这一年时间里，即使天天偷跑出来继续当他的学生，一年以后，还是要嫁为人妻，远走他乡。作为已经15岁的公主，对自己的未来当然非常清楚：现在天凡帝国和其他国家的外交状况似乎不太理想，因此在学校学习一年后，待自己成年，肯定就要嫁给不知道哪个国家的王子，为了政治进行联姻，这是无法更改的命运。
那么，只希望这一年的时间，过得慢一点好了……
“咳咳，既然小越你醒了，那么继续刚才的授课。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本来想节省点排队时间，却让你俩都没有吃到……”
正当少女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有些悸动又害羞不已，一把抓过奥利奥揉来揉去掩盖自己表情，把奥利奥揉得喵喵直叫时，坐在旁边的陆霖轻咳了两声，敲了敲桌子，“不过，问题也不大。他们的土豆炖牛肉确实好吃，但是我们饭店，也未免不能做出来……”
“什么？陆公子，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百味阁里，看上去依然没有什么生意，包括掌柜、两个伙计和两个厨师都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听到了陆霖这样的话语，那个叫做赵盛的胖厨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啊啊，其实并没有什么玄乎，赵叔你先坐下，别激动，我慢慢讲。小露，小越，你俩刚才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店里的土豆炖牛肉，牛肉块是什么颜色的？”
陆霖看上去稍有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正当李令月努力地回忆自己酒醉前看到的景象时，一旁的小露，却怯生生地开口了：“……我记得，他们家的土豆炖牛肉，似乎看上去，牛肉块外表有一层焦黄色……”
“没错！小露加一分。那么你俩再回忆一下，早上我们在这里吃的土豆炖牛肉，牛肉块外表又是什么颜色的？”
“就是牛肉煮熟以后，普通的暗棕色！”白发“少年”连忙举起了手，生怕落后。
“宾果！两个人都答对了。其实最主要的差距，就出在这里。”
陆霖打了个响指，赞许地拍了拍掌。身后一桌五人此时都安静了下来，沉默地听着；但陆霖似乎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而是转向了林子越：“你是留过学，学了西方料理的，那你能不能讲一下，西式料理中，怎么样能将牛肉外表料理出焦黄色？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一般来说，牛肉在进行快速煎炸以后，外表会呈现出焦黄色，这样可以在牛肉的表面形成一层‘保护膜’，能够锁住牛肉内部本身的美味，譬如牛排在不完全煎熟时，外表就会呈现焦黄色，而里层牛肉本身的滋味也不会被高温破坏殆尽……”
“啊！我明白了！”
正当李令月侃侃而谈时，身后的胖厨师赵盛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了身，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严家肯定是在炖牛肉之前，首先对牛肉进行了快速煎炸处理！这样在下一步的长时间炖煮时，汤汁完全渗入了牛肉之后，会被外表的这层‘保护膜’紧紧地锁了起来，使得肉块的味道更加美味，而且外部焦黄的‘壳’和内部鲜嫩的口感形成对比，让牛肉的口感更加吸引人！我，我这就去实验着做一下！”
“……别急，赵厨师。他们改良过后的土豆炖牛肉，可不止这一点和咱们家的不同喔。小越，我再考考你，一般来说西式料理在处理牛肉的时候，通常会加什么与众不同的调味料，来衬托牛肉的味道？”
“一般来说会加入葡萄酒，用甜味和果香来衬托，但是如果更苛刻一点儿，想要从甜味的层次感来凸显牛肉味道的话，还会再加入一点儿番茄酱……”
不大的百味阁里，“少年”清脆的声音在大厅内回荡着。在他身前，黑碎发青年点着头，微笑着，蓝发少女则是双手支起了下巴，专心地倾听。旁边的桌子上，胖胖的厨师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圆整虎眼，奋笔疾书，一边听一边记，生怕漏了一个字的模样；其余几个人也均半张着口，一脸惊讶地看着这边，合不拢嘴。名叫王二的伙计刚把大厅打扫完，将一簸箕垃圾倒入了门外的垃圾桶；大门外，被赶出屋子的奥利奥趴在阳光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街道对面，“千味居”的牌匾下，排队的食客依然像一条长龙一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上午已经开始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和大门，照在百味阁里每一个人的身上；看来，今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