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除夕其一
2001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
这年年中,全中国都在欢庆首都申奥成功。可对六岁的许言来说,却正经历着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
去年二月的时候,许言的父亲抛下母子二人远走他乡。
初时,懵懂的许言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两年前她就不断目睹着父亲对母亲的辱骂、殴打,甚至……而这种时刻,她只能蜷缩在角落蒙住耳朵悄声哭泣。
许言的母亲许蓉,六十年代末生人。拥有美丽外貌又追求时尚的她其实生在了错误的年代。二十出头时,许蓉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女,那时正是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的岁月。新兴的思潮还在蓄力涌动,旧时的观念仍盘亘不去。
正如每个有美丽外表的女孩一样,许蓉对自己的容貌也颇为自信,但贫乏的物质条件和穷困的家庭,让她心里有些失衡。恰逢其时的,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一个大她许多且有家室的男人。
男人满足了许蓉对物质的需求,相应的,许蓉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
当许蓉以为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时,男人的妻子不出意外的出现了。
撕打与谩骂的结果,就是许蓉看着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妻子面前,任由她凌辱自己。于是,再也无颜在那个城市生活的许蓉回到了西昌老家。
回到老家几年后,许蓉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许言的父亲,那个从小就依恋自己的男人。初结婚时候,丈夫虽然对许蓉不是处女这件事表现的非常大度,可终归在心里留下了疙瘩。结婚几年,两人始终相敬如宾,也在淡淡的幸福中迎来了许言的诞生。
可这样简单又平凡的生活还是没能如愿持续下去。
在许言四岁那年,她的父亲去许蓉曾呆过的城市公干,正巧遇到之前那个男人。许蓉在酒桌上被描述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浪荡女人。于是,所有的简单幸福都随风而逝。
许言仍记得公干回来的父亲那张铁青的脸。那张脸上融合了太多当时的她看不懂的情绪,但许蓉是懂的。
那是丈夫第一次打她,但是丈夫却在打完她后,一头一头的撞在墙上,直到血水和着眼泪流满了胸膛。
自那以后,辱骂和殴打就成了许蓉生活的一部分。丈夫总是边殴打她边失声痛哭,然后强行与她发生关系。起初,她还会与丈夫一同哭泣,还会在被强迫时哭喊挣扎。但半年后,她眼里的光辉就消失了,仿佛成了一具人偶,任由丈夫施为。
许蓉曾寻求过娘家的庇佑,但每次丈夫的道歉与恳求总能换来原谅,直到他们也知道了那些被歪曲过的往事,迎接她的是父母与兄弟姐妹的唾弃。
丈夫终于在一年后杳无音信,许蓉就这样无喜无悲的接受了,仿佛自己生命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男人。
可命运这种事从来都会朝着更黑暗的地方行去。许蓉又遇到了一个男人,也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用温柔唤醒了许蓉那颗麻木的心,短短几个月他们就走到了一起,可当许蓉发现这个畜生对全身光溜溜的许言动手动脚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
被她捅伤的畜生落荒而逃,许蓉坐在和着血水的地上,本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在一旁哭嚎着的许言却让她丢掉了这个诱人的想法,但她碎裂成渣的心里却再也容不下男人了。
这天,是2001年5月20日。
往后的几个月,许言终于从那个扭曲而又肮脏的下午走出来,本以为雨过天晴的她,却发现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母亲看自己的目光,有时候和蔼可亲,可更多的时候却是厌恶。
正是厌恶,早熟而敏感的许言已经在太多人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但她还是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己露出这种眼神。
不久,母亲就不再叫她为言儿,而是改作了燕燕。她还记得那天母亲笑着说:“从此你就是许燕了,小燕子的那个燕。”说着母亲就唱起了名为《小燕子》的儿歌,歌声充满童趣,许言也欢喜的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但这年九月的那个晚上,母亲毫无征兆的爆发了。本来还浅笑着的母亲在帮许言洗澡的时候,突然开始坐在地上嚎啕痛哭,这一幕让小小的她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母亲猛然起身,带着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凶厉表情,一只手死死将他按住,另一只手揪着、拧着、撕着、打着……许言身上那个让她觉得痛苦万分的部分。
许言的哭喊无济于事,母亲边扭打边歇斯底里的喊叫:“燕燕!不能哭!就算哭也不能出声!咱们两绝对不能让人瞧不起!!!”
这句话深深地刻进许言心里,鲜血淋漓。她忽然就哭不出声了。之后她就只会安静的流泪,安静的忍受痛苦。等她双眼一黑疼晕过去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当许言醒来,就看到母亲正跪在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奶奶面前。
母亲和那位奶奶的对话许言没有听懂,但最后母亲却感激的磕了几个头,那位奶奶却说母亲不要高兴太早,会影响以后什么的。
许言没有听完就又昏沉的睡去。
等她再次幽幽转醒的时候,母亲正看着自己流泪,嘴里不停的呢喃着对不起。许言伸出白嫩的小手帮母亲拭去泪水,笑着要她不要哭。
从那以后许言就明白了一件事,母亲不喜欢看到自己多余的那个部分,当她不得不赤裸面对母亲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的把它隐藏起来,以免惹母亲不快。
这时,2001年已经接近了尾声。
许言渐渐察觉出自己和身边男孩们的不同。
往后几年,许言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其他男孩不同在哪里。生理上她不但比其他男孩要慢很多几拍,而且在其他男孩往男人的路上持续前进的时候,她反而却开始停滞不前。心理上,她更喜欢和女孩一起玩,碰到男生总会奇怪的脸红。
当网络在中国普及的时候,许言终于彻底明白了,原来她是一名transgender。
追溯源头,许言搞不清是童年的事情让自己变成这样,还是天性使然,但她清楚的知道,她早已是一个住在错误身体里的女孩。
飞机落地的轰鸣声惊醒了许言,她揉揉眼睛,回忆起自己正在回西昌的飞机上。她有些奇怪,怎么会梦到那些年的事情,或许是家乡这块土地影响了她。
许言下了飞机,西昌的空气让她恍若隔世。这里不像肃州那样干燥而清爽,空气中总带着一股水腥味。阴冷感快速的袭向全身,她不禁想起那个女孩曾说过的“魔法攻击”和“物理攻击”那些话。
许言出了机场,坐上了去母亲那里的班车。一路上,过往的记忆就像这潮湿的空气,粘在身上怎么都甩不掉。
等她终于从记忆的泥潭中挣扎出来,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她考虑了一下,在母亲住处附近找了间小酒店,开了钟点房。许言在踏进家门的前一刻变回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顾不得退房时前台诧异的目光,许言拖着行李漫步向母亲家行去。也许是一路上的记忆使然,她站在门口却不想进去。她拿出手机,犹豫很久打通了一个电话,一个给她勇气,却被她伤害到人的电话。
“小新?”
“我到西昌了,不用担心。”
“我初四就回去。”
“好,等我。”
许言收起手机,忽然觉得脸上一凉,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擦干泪水,敲响了那扇门。
“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