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篇

我用年轮记下这一刻,至死不忘——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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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有朱红之意。绛雪,赤色飞雪,这便是我的名字。

那些生长于巴蜀的人给了我太多不同的意义。说是痴情女子为爱人而亡,化作降雪,在严冬百花尽落时,一树的红色绒花便会簌簌而落——因为那个女子在流泪。也有说是世间战伐不断,陨殁之人的鲜血染红了绛雪花,一树的花朵便在寒雪之中哀鸣而落。

其实,什么流血哀鸣,不过是人类强加给我的意义罢了,那些人类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只是一棵树,只需随着季节轮换花开花落。

——可是,这样的看法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又是一年雪落,我的枝叶错落上已经缀满了绛雪花。我知道,这是一片银白之中的妖娆风景。只消轻轻一颤,赤色的绒花便如雪一般飞散开来。

——那样的看法是从何时开始变了呢?

我摇着枝叶繁茂的身子,垂眼便见到一朵绒花飘在了脚下的远潭上。远潭的睡还是那样澄澈无比,清晰映着寒冬绛雪的火红妖娆。

那样如血的殷红,仿若是多少年前。我还记得,自己的年轮记下了那一刻,至今未忘。

我还未曾忘记,可昔时的你们,如今在哪里?是碧落黄泉茫茫,或是与君共勉风霜?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

恍然间,我又听到了那首《湘夫人》中的诗句。白玉为镇,石兰为芳。

是他,一定是他!能用这种隐忍的语调念着这句诗歌的,世间也只他一人而已!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我的枝叶相互摩擦出簌簌的声音。

远潭旁,一袭墨蓝衣衫的男子立在绛雪树下,倚着树干,轻吟着那首诗。

白玉师兄……这句诗你吟过几遍、几年了呢?辗转思念,日夜不曾停息。可是,白玉仍在,石兰现今又在何处?

你是否知道,你日思夜想的人,其实从未离开这方远潭。她一直都在!一直——

我的枝叶猛烈抖动着,或许,是因为风吧。天哪,我在做什么?我不过是一棵树,内心再怎么澎湃,人类所见所闻的,也不过是枝叶婆娑,花飞簌簌。

可惜,我只是远潭旁的一株绛雪,无法让这个隐忍的男子知道我的所感所想。

是在多少年以前,这个容貌像极女子的人也这样倚着我,低吟着: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恍然间,已是经年。

黄泉碧落皆茫茫,无人与君勉风霜。

那名为石兰的女子,大约,从来不知白玉师兄对她的感情吧?也是啊,白玉那样的男子,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实在太深。

大概只有我,懂得他的柔情吧?多久以前,我望着树下的白玉,悲哀想着。

而他覆在我枝干上的手猛然一颤,用我无法捕捉到的速度跃到枝叶深处。片片绛雪花带着赤色飘落,在四周氤氲着馨香。

就是在那样醉人的花香中,紫衣的少年拾阶而来。

“这便是远潭了。”石兰取出一只竹筒,舀起清澈的水来,“这里的水干净,对虞姑娘的伤有好处。”

“难怪你非要来这里取水。”紫衣少年笑着,取出竹筒。

装满水后,紫衣少年举目望向蜀山之巅,那里层云笼罩,远看去只有白茫茫一片。

“为何不能带虞姑娘上山?——你们的师尊未免有些小气。”他望着层峦耸翠之处,似是自言自语。

石兰依旧冰冷着脸,将水装满竹筒:“息颉城外人不得进入。允许你们行至山麓,已应知足。”

她把竹筒递给紫衣的少年,像往常一样,看了我一眼。

我想,石兰是很喜欢绛雪树的,因为花香?因为赤色如火?还是因为那些无聊的传说?

我停留在远潭旁,早已对别人仰视的目光司空见惯。现今想来,那时的我是如此不解世事。

“这种树我以前从未见过。”紫衣的少年说着。

“是绛雪。”石兰淡淡应道。目光从未离开我。

藏匿在枝叶深处的白玉移了移身子,似乎很担心被他们两人见到。

——他为什么不出去呢?

——你为何不去向石兰表明心迹呢,白玉师兄?

我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在风中悠闲晃着自己的枝干,抖落朱红万千旖旎。

我习惯了安静地看着事态发展,人来人往,从不想去改变什么。因为我清楚知道,对于一株花树,是无力改变任何东西的。

“石兰——!”在神游之时,我蓦然听到了白玉的一声低呼。那样微妙的声音,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也是在瞬间,白玉的足尖凝了内力,想要飞身下来,却又如同触电般停住。

“石兰!你怎么样?”紫衣的少年扶着石兰倚在树干上,撩起她的裙摆查看伤势——这个少年似是江湖之人,并不拘于礼数。

是花姬虫。

蜀山各处遍布着这种淡黄色的小虫。它们以花木为食,短短几天的寿命与天南海岭寿命千万年的橓椿相比,实在渺弱至极。而它们叮起人来却很厉害。我看了看石兰腿上鼓起的指甲大小的淡黄色毒包——看来她的腿暂时不能再动了。

“呃!”紫衣的少年低呼一声,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他也遭到了花姬虫的叮咬。

我嬉笑着,化作树叶簌簌声。这是个好机会呢,白玉师兄可以“英雄救美”。帮石兰解毒的话,她一定会很感激的。我这样想着,而白玉却没有动弹的意思。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的心思?

我忽而有种压抑感,那样的感觉,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失落?

那天,石兰与那紫衣的少年相坐达旦,他们谈了很多很多,几乎都要忘了,夜色已深。

“我必须倾覆这个天下,楚国的所有人都在盼着有一日能重建西楚。”少羽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隐隐的仇恨。

天地霸主。我想到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有一阵风吹过,我觉出蓦然的寒意,便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有绒花飘落,色如血状如雪。

有一朵绛雪花落在了石兰的肩上,似乎是因觉得碍眼,少羽轻轻地替她将花拂落。看到那一刻石兰望着紫衣少年的目光时,我就知道,白玉师兄已不得不这样沉默下去。

他一直想说的话,一旦出口,便可能失去这个叫石兰的好友。

——你还是要沉默下去对吗?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心思。

“我只求能为父母报仇,复国于我,并不重要。”石兰说着。

“你从未与我说过……”我竟听到这样一个飘渺的声音,虚无得似是幻觉。

——恩?什么?我摇着枝干,绛雪花携着馨香漫漫飘落。这个虚无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

“石兰,这些,你从未与我说过……”那样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极为清晰。

是白玉?此时,那名为白玉的奉月圣使垂着眸,黑夜中,我望不清他的脸。他似乎就这样,携着墨蓝长衣,隐没在了无人问津的地方。

可是石兰和少羽,听不见他的声音。那是他内心的话语,顺着他脚下的枝叶脉络,被一株花树所知。

然,我却无法做什么。我的任何言语,都只能化作树叶婆娑,花飞簌簌。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石兰,石兰。你可知道这句诗白玉师兄已吟过千遍万遍?你一定不知道,正如你不知枝叶扶疏之处有一身墨衣隐匿,他的目光穿过交柯错叶,凝在你的身上。

树下的两人还在闲谈。志向,未来,过去……无话不说。而白玉师兄只静静地听着。

石兰的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我知道,这已是她言语最多的一天。这样的变化,也许她自己都没与发现。

我竟想起《诗经》中的句子: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

少羽同她,并非一类人。那个紫衣的少年,身上所散发的,从来都是王者之气。而石兰,这个自小生长于蜀山诡秘之巅的人,从来都与王道无缘。

沉迷于情感中的女子呵,怕是被感情蒙蔽双眼之后,连最简单的事,都已看不透。

我还在看着世事变迁,人来人往。我不得不这样安静。

真正让“安静”的我动摇,憎恶自己是哑巴的原因,起于那一日的黄昏。

那时,已经是绛雪花凋零殆尽的时候,我是如此遵循季节轮换,赤色绒花是开是谢,与任何人都无关。

远潭的水依然清澈,映着夕阳下的落花狼藉,夕阳将西面的天空染作了金色,慢慢的金河横在天上,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一直蔓延到我的头顶。那是极美的场景,妖娆,旖旎,用尽世间一切绮丽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

彤云如血,我异常地想醉在这样的赤色夕阳里。摆了摆身子,已红得近乎墨汁的绒花三三两两的飘落。那样醉人的暮色中,我却忽而听到了极为尖锐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与这山路美景极不协调,让我立刻绷紧了神经。极目望去,看到两队人马正在厮战,其中一方竟是石兰和少羽!

怎么会?蜀山路难,常人根本不可能抵达山麓!

杀伐声越发近了,看得出石兰和少羽的对手是个极不简单的人物。听着他们碎碎两两的话语,我隐约知道,对方是阴阳家的人,为首的少年,叫做星魂。

阴阳家为了扩大势力,便向崛而未起的蜀山发动进攻。

——这下可要如何是好?白玉师兄前几日上山面见师尊去了啊!那个星魂,不是石兰应付得了的!那个人……那个人的身形招数,简直如同鬼魅!

我远远看着暮色中的厮杀——绛雪花开花落,安静之极——安静?不,我不需要安静。我才不想安静!

我渴求能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喊出一声,替石兰打气也好。可我不能,竟然不能?!

风吹花落,我的最后一朵绛雪花已经落到尘埃。

不记得他们两队人马是如何向我跑来的,不记得是谁第一个向远潭的方向而来。我却记得,石兰倒在我身下的一刻,残阳如血。

如血,满目皆血。

我多想帮她挡下射来的一箭啊!可是我做不到,我根本动弹不了!

——为什么要替那个紫衣少年挡下致命的一箭?我的问题她听不见。

利剑从她的背部射入,穿破了她的身体,心口处微露的箭尖已经弥漫了血色。那种血色,竟如夕阳彤云,亦如同绛雪之花。

而石兰却是笑着的,也许是因为,紫衣的少年安然无恙。那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那名为少羽的人吧。或许一直都只有少羽——不曾有过白玉。

天色已暮,绛雪花落,伊人永默,而厮杀却不肯停息。

也许这一战的结束是因为白玉连同多个蜀山高手的赶到。

夜色袭来,合幽香弥漫在阴阳弟子的四周。那是蜀山人特制的香料,被香困住的人,便是陷入迷阵的猎物。合幽香的味道极是好闻,如刚才的暮色一样醉人。我庆幸自己长得够高,可以置身于合幽香的淡蓝烟雾外,俯视着一切。

白玉师兄的墨蓝长衫随风扬起,他执着银色的长剑刺向名为星魂的阴阳掌门,如飞蛾扑火。少羽亦是紧逼向那个少年。

星魂,这个人,真的是鬼魅!在合幽香的围困,白玉和少羽的双重夹击下,他竟还是硬撑了三十多招!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实力,他实在不能以人而言!要知道,白玉师兄可是息颉城中修行最为精湛稳重的人啊。

白玉师兄的长剑携风呼啸,直刺向星魂的胸口,而那个阴阳少年迅速闪身,兔起鹘落的瞬间就用手指挟制住了剑身!星魂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向他刺来的银鹄剑,鬼魅一般地笑了:“你很愤怒?”

也许是因为合幽香独有的飘渺感觉,星魂的声音都似乎隐隐约约。白玉的目光一闪,星魂接着道:“因为树下的那个女子?叫做石兰是么?”

这一句话似乎又燃起白玉心中的怒火,欲挥剑刺去,却发现,原先凝集在剑身上的内力早已不知在何时消散!

在他惊愕的一瞬,星魂已然隐在了合幽香的淡蓝中。远处一声巨响,随即听到星魂略带邪笑的声音:“黄泉碧落之遥,又有谁可与你共勉?今日,吾等便先告辞,日后定会正是拜访蜀山。”

没有谁知道,那一声巨响是何原因,除了我。当白玉师兄再度来到我的身边时,已不见了石兰的影子。这个息颉城的奉月圣使倚着我,许久才平复。

“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白玉的心里只回荡着着一句话,通过枝干被我所知,“没有尸体,她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她!”

——找?你去哪里找呢?黄泉碧落生死茫茫啊!

——其实她就在这儿,在我的根旁。是星魂劈裂了大片土地,让石兰沉入了永恒黑暗的地底!她就在你的脚下啊!

我的枝干猛烈抖动着,已摇不下半点绒花。

不!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告诉这个男子,他钟情的人近在咫尺!我只是一株花树,一个没用的废物而已……

我要告诉他,告诉他石兰就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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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远潭旁的绛雪树在落尽绒花后,竟又出奇般的绽放了繁华。轻风微拂,便有大片大片的花朵抖落,跌入尘埃,浮在潭水,将大地都染作血红。浓郁的香味弥漫在夜色中,让人嗅不到一丝血腥,但生死轮换却是如满地的赤色绒花一样清晰可见。

白玉师兄,她就在地底,你知道吗?

可惜他不知道。即使我不合时宜地大把开花大把凋谢,他仍是不能理解。

我果然……还是做不了什么啊。一棵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树又能做什么!

又是雪落,我只一摇,便可抖落片片赤色绒花,每当此时,白玉一定会回到远潭旁,看着我开了又落。他依旧在寻着那个名为石兰的女子——这很好笑对吧?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却在上天入地的寻找。然而,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白玉师兄,你寻遍碧落黄泉了吗?可是,她明明与你近在咫尺啊……

我越发明白,自己真的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有些时候,明知自己微弱渺小,却还是想逆天行命。如此反复,不过是让自己更清楚,有些事情,你真的无力改变。

我再也没有如那夜一般,为谁花开花落,因为我知道,我即便谢去三生繁华,也是徒劳无用。

也许,我能做的,只是用年轮记下那一夜。是的,我要用年轮记下那一刻,亘古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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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绛雪篇】

{完}

注:某天,我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抬头,便看见街旁的芙蓉树(合欢树)已经开了花,由此产生了关于绛雪树的想法。但是绛雪花的颜色该是如血一般的绯红,花期在阴历十一十二月份的时候,而芙蓉树的绒花多为粉红,昼开夜合,花期在阳历六七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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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铭记,绛雪花有一个女子为心上人而亡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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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写稿完成于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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