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涌(五)
随着姬如的低呼,天明自然是将视线转向了方才正在纠缠的两人。却只见到,那个不可一世的阴阳家掌门,狼狈得跌在了雪中,嘴角一丝殷红缓缓滴下,沿着她的下颌落在了浅蓝色的衣襟上,然后晕开一片红色。
“咳咳……”月神费力地咳嗽了一阵,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夙星。
目光该是怨毒的吧,然而却没有。夙星甚至讶异于自己在这个人的眼中,看不到应有的狠毒意味。不知道缘何,夙星反而因此觉得有些失望。
“月神大人!”姬如忙向月神跑来。
然而蓝衣的女子抬了抬手,阻止了姬如下一步的行动。她的嘴角绽放了奇异的笑容,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掩在纱后:“果然进步了许多啊……”
“那是自然。唔——!”话音刚落,一直都在傲视着面前的阴阳掌门的夙星,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到最后,甚至只能半跪下来,用一只手撑着地面才不至于跌倒在雪中!
在刚才剧烈的那一击后,何止是月神受到了重伤。
月神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似是早已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她的嘴角还在渗着血,殷红的血色令月神原本就因受伤而愈显苍白的面容、更加可怖,也衬得她的笑容宛如是来自地狱。
“没有臾华剑,你最多打败我一人而已……可是,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说到这里,月神竟又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妖冶的红色晕在雪中,构成了一幅极为可怖的画面。
此时,四周的人也都注意到了两人纷纷重伤的场景,已然停下了打斗,一齐将目光望向这一片荒原。
那两个人,宛如并不属于世界。厮杀时众人远远避开她们,重伤时竟也没有一人敢靠前一步。茫茫众生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强者,便注定了强者一世的孤独。
平定之后,月神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却依旧牵出嘴边的弧度,似是在嘲笑着什么:“好不容易得到了臾华剑……你却不敢用了?”
夙星将手撑在地上,不愿在面前这个女子败倒之前倒下。强撑一口气,恨意明显:“用与不用,与你无关!”
“呵……”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月神倒在了雪中。被夙星一掌击断的松树就倒在月神的身旁,干枯力竭的模样,与月神如今的样子也差不了多少。浅紫色的眼眸有些呆呆地望着天,月神一阵喃喃:“你啊……一直都只是在为复仇而活吗?可笑……哈哈…夏后甄罹……你真的太可笑了!”
“住口!”那一瞬间,夙星蓦然抬起头来,怒视着面前的蓝衣女子。似乎是心中绷紧的某根弦被狠狠拉扯,几乎要撕裂她最脆弱的防线,“夏后甄罹早就死了!十几年前,是你们亲手杀了她!”
“呵……”月神却似乎毫不在意,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看着怒气中烧的夙星,“是么?可是,你可曾想过,夏后甄罹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夏后一脉,亦是……!”
月神不得已,又一次停住了口中的话,手立即覆上了自己的心口。恐惧和惊骇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眼眸,压住了任何其他的情感:“噬心蛊!你竟然——!”
“呵呵,”看到月神那扭曲的表情,夙星反而是笑了,眼中弥漫的阴郁让所有人看了都不禁心寒,“是啊,噬心蛊。是我苗族的禁术。”
看到蓝衣女子痛苦的模样,夙星硬是撑住自己的身子,几次跌跌撞撞险些倒下,而她却依旧是凭着惊人的意志站稳了身子。与此同时,她的袖中,划出一道红光——臾华剑。那柄月神料定夙星不会用的长剑。
“你……”月神望着眼前几乎疯狂的女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她脑中浮现过的,想要代替寻霜告知夙星的那些话——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那些话,绝对不可以告诉夙星。否则,眼前的这个女子,则更加凄惨。
一道血痕清晰的划过夙星白皙的胳膊,沿着她右手的小指,缓缓落在雪里,然后晕开:“臾华剑真正的力量,要靠鲜血才能祭出,这我自然知道。”
“那么,它的宿体是谁?是那个女子?”月神奋力压着自己的心口。而所有人都能看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心口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指甲大小的空洞!
夙星垂着眸,也许是因为饮血的缘故,手中的臾华剑,显出妖娆的红色,如同她指尖滴下的一滴滴殷红。
这个乱世,不过是一片血海。有些人葬送在血色之中,而有些人,则踏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位临在诸人之上。
月神摇了摇头:“你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噬心蛊就足以让我丧命。也足够让你,坠入地狱。”浅紫色的眸子透过兰纱,带着令人折服的震慑力。那样的眼神,似是绝望,也似是哀悯。而这些感情,都是这位覆手阴阳的月神不曾拥有过的。
注视着那样的眼睛,竟然让夙星想起了那个许久不见了的人——姬夜寻霜。
不过是那似曾相识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让夙星冷静了许多:“姬月乌断……你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月神并未答话,只觉得身体中的力量在一点一点的散失,精神都已经开始涣散。
在那位阴阳家掌门合眼以求轻松一些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夙星正在缓缓走向她最得意的弟子。夙星走得很慢,生怕一旦加快了步子,就会从口中涌出血来。
姬如千泷望着夙星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并未逃开。面前这个南疆女子的眼神,令姬如动弹不得!
夙星蹲下身来,用手摩挲着姬如的脸:“她曾说过,若有一个女儿,便取名‘月’,和你是一个名字呢,乌断。我还记得,她告诉我当她把这番话告诉你的时候,你头都不回地走了,说她这个玩笑开大了。”
提及从前,倒在雪中的月神动了动眼睫。抬眼的时候,看到夙星已到了姬如千泷的面前,刹那间变了脸色,声音都颤抖不已:“不许动她!”
夙星没有回头看那蓝衣的女子,望着姬如澄澈的眼眸,浅浅一笑。右手瞬忽扬起,随即一片红光闪过,宛如此时渐渐聚集在空中的晚霞!
红光之中,只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叫,整个函谷道家,彻底沦为了血腥之地。
那一剑,并不是指向姬如千泷的。
只是在血色光芒消失之后,依旧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喊叫——那些阴阳弟子,被剑气砍中,必死无疑,然而他们却依旧有着气息。这是何其凌厉的一剑!若非上古臾华,单凭夙星这样不精剑术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
“全都、全都已经……”
静谧之中,不知是谁的声音,战战兢兢。但是这一句话却没有说下去。谁都懂得他在说什么,那一剑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令人闻了作呕。
倒下的,全部都是阴阳家弟子,并且一个不留——除了月神和姬如千泷。
姬如的眸子在微微颤抖,目呲将裂。
——这是如此强劲而精准的一剑!
“吓到了么?”夙星不以为意的笑着,盯着姬如的眼睛,似乎想要以此将自己的仇恨、寄托在这位阴阳弟子的心里。似乎,刚才的那一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夙星整个身体瘫倒下来。倒在了白雪与鲜血交融的荒原上。
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月神身上,静静地凝视着仇敌的死亡。
“见我重伤至此……你该是新中大快吧……”月神的声音渐轻,飘渺不定。她心口的空洞已经蔓延到了巴掌般的大小。按理说应该流出无数鲜血,然而却并非如此,相反,除了衣襟上滴上了那一滴殷红之外,月神的身上并无血迹。
这便是噬心蛊的力量。在蛊虫蚕食宿主的身体时,一并将流出的血液吞食,并且会分泌一种令人麻醉的液体,可以渐轻宿主的疼痛。
这是苗族失传已久的“禁术”。不是因为噬心蛊的狠毒,而是因为施用噬心蛊的人——夙星自己也要提供精血给那些蛊虫。噬心蛊一旦施用,则必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见仇人重伤至此,怎会不快!”夙星有些得意。即便一并使用噬心蛊和臾华剑,会令她消亡的更快,她也毫不介意。
“呵……罢了。”月神似乎是叹息一般,“我便赠你这一场善终,若有来世,你必当谢我!”
她的话说的毫无缘由,让夙星忍不住冷笑:“你命数将尽,又如何赠我善终?”
夙星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月神仰着头,用她剩余的最后那一点时光看着头顶的红霞,遥想着经历过的那些岁月。
在天高不可触摸的地方,红尘的风依旧没有停息过,碌碌岁月流逝,淹没了曾经的一切繁华。
这便是阴阳九天么?
这就是那人人艳羡的高度?可是为什么,位于顶端的那些强者,感受到的,却只有不曾停歇过的孤寂。
整片雪原都被染做了猩红的颜色,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鞭炮齐鸣的声音。那时候并无火药,所谓的“鞭炮”只是用火烧着竹子,发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
这是用以驱逐瘟神的仪式,然而,也许最大的“瘟”便是人类自己,那捉摸不透的心。
谁都清楚地知道,这一度的新年,必然是道家弟子最为难忘的。
关内荒凉一片,关外则是欢荣未歇。
此情何寄。
“死了。”沉寂多久之后,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是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姬如,那个年纪还小的少女。
山下欢乐热闹的气氛却全然影响不了这里的人,一眼的血腥,一片死气沉沉,大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安静与肃杀。
何况,在刚才大家都已经见到了姬如出手,那诡异的身手,出招的狠辣,全然是阴阳家的作风。她已经沦为了出色的阴阳弟子。这一点,让所有人不知该如何面对。
姬如看了周围的人一眼,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敛了敛自己素白的裙据,裙摆末端,已经被血色侵染了部分。姬如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了夙星。那个苗族女子的眼睛还未闭上,样貌如生。目光落到夙星的眼瞳时,姬如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平复。少女将手覆过去,想要帮这个强者合上眼眸,然而在她的指尖刚触到夙星冰冷的眼睑时,夙星的整个身体,竟然如灰尘一般随风散去了!
包括在她不远处的月神,也已经消失不见。
在生命终结之后,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未留下,化作了尘埃永远的辗转在乱世之中。
姬如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被夙星随意丢弃的宝剑上,那一把剑依旧有着殷红的颜色,似乎是被夙星的血浸染。
少女依旧记得,那个强者手执宝剑的时候,她的指尖在一点一点地滴着鲜血,犹如在一点一点流逝着她的生命。
从一片血海中,少女将剑拾了起来。
没有人去阻止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看待这个少女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她的举动。
——这把剑,如果落到阴阳家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姬如拾起臾华剑之后,缓缓地往人群中走。那一刻的她,四周似乎有着令人不敢侵犯的力量,以至于所有人都在屏息望着少女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