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月夜,重山叠嶂,空旷的破庙,夜枭啧啧怪笑,凄厉的声音回荡狭窄的庙里。
“娘亲,我冷。”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稚嫩而幼小:“娘亲,你在哪里?”
是铃铛声——
杜月芷艰难地睁开双目,周围一片漆黑,山洞深处有一痕白色的微光,摇椅晃走来,是穿着薄薄冬衣的雪儿。雪儿拿出了脖子里挂的锦绣铃铛,在黑暗中颤抖着摇响。
雪儿一定是睡醒了,看不到娘亲,又没见到青萝,所以找过来了。杜月芷多么想像以前那样拥她入怀,可是,她更怕雪儿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还有身边为了保护她们母女而中了毒箭,现在尸体已经僵硬的青萝和剑萤……
“雪儿,别过来!”杜月芷费力地侧头,想要开口阻止雪儿,但是嘴巴张开,一股血水溢了出来,喑哑的气声消逝在空洞的口腔里。原本该长着舌头的地方,血肉一片模糊。她忘了自己已被割舌,四肢筋脉几乎尽断,命不久矣。
她流着泪,看向雪儿。我的女儿,娘没用,娘真的很没用,拼命把你带出了府,却无法护你一世周全……
雪儿也在哭,她的小手在空中摸索,想要抓住温暖的气息:“娘亲,你快来,这里好黑,雪儿害怕……”
杜月芷坐在角落,底下是一滩肮脏的稻草,她试图恢复知觉,抓了一把稻草,用力,再用力。雪儿,别哭,别摇铃铛,你会把他们唤来的,那是一群野兽,一群畜生,雪儿,你要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来找娘亲,这样你才能活下去……雪儿的声音令她心碎,她才五岁,虽然淘气大胆,可这里是死寂的破庙,触目所及皆是黑暗,她又怎么会不害怕!
杜月芷挣扎着攥住稻草,忽然,她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是夜行的冰戈铁甲的声音!
“王爷,找到了!”宣判死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雪儿,危险!
她挣扎着伸手向前,扑倒在地,数百死侍冲了进来,火把高举,庙里瞬间明灿若火,四周的佛像在幢幢火影中如同鬼魅。
雪儿尖叫一声,身体凌空,铃铛掉在地上。抓着她的人,是他!夏侯琮,她的夫君,当今的良王殿下,欺师灭祖,道德沦丧的畜生!
杜月芷咬碎银牙,悲愤,恐惧,绝望在心中翻涌,她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生不曾害过人,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绝境!
她从小长在乡下,离家十余载,好不容易被接回家,却因身份敏感受尽白眼和冷落,导致性格极端,乖僻放肆,除了哥哥谁也受不了她。十六岁那年,夏侯琮登门求亲,被拒,没过多久的女儿节,杜月芷醉酒,沉睡中被夺走了处子之身。杜将差点将她活活打死,幸好被老太君拦下。夏侯琮再次提亲,杜将应允,杜月芷那一个月突然变得尊贵起来,以杜氏嫡女的身份嫁给他,并带去母亲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夏侯琮从此与炙手可热的杜家结盟,成为皇子里第一个封王,御赐封地。他将杜月芷带去了封地,用巨额嫁妆暗中招贤纳士,此后节节高升,握了江南的兵权。
杜月芷因长久无人理会,既寂寞又孤僻,就连失身也无处诉说,夏侯琮身份尊贵却肯接纳她,令她非常感动。她听从父亲的话,为了夫君屈就一身温柔,为他打点好王府的一切事宜,为他收集信息,为他结交权势,甚至为他挡了穿胸一剑。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醒来看到着急上火的夏侯琮,以及满屋子的大夫,之后过着仿若神仙般恩爱的生活,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未曾想过自己会失去宠爱,更未曾想过夏侯琮变脸如此之快,迎娶杜月薇进门,称为“平妻”,三人共用一房。庶母常丽莘非常霸道,派了许多心狠手辣的丫鬟妈妈作为月薇陪嫁,仅仅半年杜月芷手里的势力就沦陷了。明明自己已有身子,却还要每日为同时怀孕的杜月薇倒洗脚水,铺床……
在封地的时候,杜月薇就不曾做小低伏,回到京城,她更是不积阴德,竟然将所有从封地回来的丫鬟奴才遣散,不服的便杀的杀,卖的卖,逼得杜月芷交出管家实权。杜月芷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挺着大肚子,哥哥又远在边疆,夏侯琮装聋作哑,如果不交,恐怕连胎儿都保不住……
新帝登基后,良王府成了炙手可热的保皇派,月薇生了嫡子,月芷生了女儿,一道皇令,杜月芷从此失去了王妃的称号和王府的地位,永远。
她和雪儿的待遇,如同婢女。月薇儿子夏侯庆打了雪儿,她只不过说了一句,杜月薇脸色一变,命婢女扇了她两耳光,当众斥责她侮辱嫡子身份,叫她和雪儿跪下道歉。雪儿得了风寒,杜月芷去找夏侯琮要银子,夏侯琮不理会,杜月薇珠光宝气地坐着喝茶,视若无睹。她不要脸地跪了许久,终于得到了少得可怜的赏银。而随后来了几个办事媳妇,喜气洋洋要给世子置办冬衣,随便就支了几千两……
她以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再难,再羞辱也不过如此了。直到她与雪儿玩捉迷藏,误入密室,发现了他欺师灭祖的罪证!
夏侯琮问她要藏宝图的那一日,如同惊天闷雷,在她头上炸开。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藏宝图的事,因为福妈妈告诉她,这是谋反的罪证,被发现了会满门抄斩!
她突然明白月薇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青睐夏侯琮,却没有反对姐姐先嫁,当家后尽管觉得她们母女俩碍眼,亦没有赶走她们,而是派人监视不允许她们出府一步……原来是为了那张传说中的藏宝图。杜月薇知道杜月芷有,那是逆贼洛河公主的遗物,现在时机到了,她要她拿出来!
藏宝图的钥匙由她和哥哥共同保管,杜月芷不肯交出,便被百般折磨,即便这样也不松口。杜月薇一不作二不休,拔了她的舌,断了她的左手和双脚筋脉,下一步就是烙刑,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潜进来的剑萤和青萝救走了。
剑萤,是哥哥养大的侍剑丫鬟,情谊非同常人,生死不离。她出现在京城,就说明大哥已经遭了毒手。杜月芷意识昏沉,被救途中她们被毒箭射中,没撑过一炷香。
到底为什么,非要致他们于死地!
父亲死了,娘亲死了,大哥死了,剑萤死了,青萝死了……现在,轮到她了。她死不足惜,可是雪儿,雪儿她才五岁……杜月芷痛苦地抬起头,流泪望向女儿。
雪儿一向怕夏侯琮,小小的身体在颤抖:“父王,您,您也是来找娘亲的吗……”
夏侯琮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铃铛,若有所思指了指杜月芷:“雪儿,你看那是谁?”
雪儿看了过来,眼睛猛地睁大:“娘亲!”她拼命要过来,却被父王身边的侍从紧紧抱着,怎么都不松手。
杜月芷趴在地上,眼睛通红,凶狠地看着他,放下我女儿!
“死到临头,你还敢这般目中无人。蕙儿说得对,你这种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三从四德!杜月芷,今日你好好讨饶,将藏宝图交出来,说不定我还会留你全尸,让你在黄泉路上走得顺一点。”
杜月芷伏在地上,啐了他一口血水。
夏侯琮最恨她这般没教养,总是游离规矩之外,像个粗野村妇,让他没有身为丈夫的自豪感,而且德行不端,在封地的时候就和老九眉来眼去,给他带绿帽子。现在,他只觉得地下爬着的女人太肮脏下贱,这么凄惨还不如死了算了。放下雪儿,他拔出剑,朝杜月芷走了过来。
忽听一句:“慢着!”
身穿黑衣的杜月薇出现在夏侯琮身后,她还是那么美,那么高雅,温柔与圣洁并存,眼中含情脉脉,却心如蛇蝎。
“王爷,你这么杀了姐姐,未免也太便宜她了。你忘了我和恒儿为你吃的苦吗?说好要她不得好死,你答应过我们母子的事,怎么能忘记呢?”
“薇儿,我是答应过你,可是现在她这样跟死了也没区别。”
“不,还不够。”杜月薇的眼睛飘向被侍卫抱住的雪儿,吐气如兰:“姐姐背叛您,和九王的骨血就在眼前呢。”
雪儿长得像她,长黛眉,清秋眼,粉雕玉琢,怎么看,怎么讨厌!杜月薇断断不会容她活下去。
夏侯琮笑意隐去,嘴角抽搐,从侍卫手中拎过雪儿,高高举起:“杜月芷,我再问你一遍,藏宝图在哪里!”
雪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半空中挣扎,哭得很厉害:“父王别打我,娘亲救我……”
虎毒尚不食子!杜月芷明白她要做什么,朝他们拼命伸出双臂,嘴巴大张,血水流了下来,她拿头磕地,磕得砰砰作响,额头顿时血肉模糊。她哀求,她讨饶,她什么都答应,只要夏侯琮放了雪儿,她可以去死!
可她无法发声,“嘶嘶”气流混杂着血水,根本入不了杜月薇的眼。
呵,杜月芷,你不是硬吗,继续硬啊!你现在求饶又有什么用,当年你娘害我母亲流产,还派人暗杀我,眼中何曾有过半点怜悯,可想过会有今日!你的骨血活着就是罪孽,不如都去死吧!
“王爷,姐姐恨毒了我们,雪儿虽小,也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您还在犹豫什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杜月薇见夏侯琮犹豫不决,纤纤玉手拂上他的胸口:“您是为了君臣道义,是为了皇室尊严,这么做根本没错。”
不要,不要,雪儿是王爷的亲生骨肉!那个九王,她从未见过,怎么会私通!杜月芷无声嘶吼,求求你们,放过雪儿,她是无辜的,什么都不懂。你们杀了我,五马分尸也好,戳骨扬灰也好,我给你们做牛做马,求求你们……
“没了藏宝图,我和我身后的杜家,也一定可以助王爷登基!”杜月薇步步紧逼!
最后一句话刺激了夏侯琮,他抓紧了雪儿,向前一步,闭眼咬牙朝下猛地一惯!
“娘——”雪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金铃震碎,雪白的一团坠落在地上,鲜血淋漓,雪儿脖子断了,头歪了过来,秀丽的小脸满是血污。
眼前的一切仿佛阿鼻地狱,杜月芷毛发直竖,双眼流下血泪,凄凉惨绝。她用仅剩的手支撑着拼命朝雪儿爬了过去,把雪儿往怀里搂,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不,这不是真的!雪儿,你醒醒,你看看娘,看看娘啊!
可是雪儿永远也醒不来了,再也不能用她的小手,擦去娘亲脸上的泪水。
杜月芷气血翻涌,张大嘴巴,口腔里血肉模糊,满身满脸的血,凄厉地发出“嘶嘶“声,夏侯琮吓得后退一步,杜月薇也忍不住,拔出夏侯琮腰间的剑,刺向杜月芷的心脏!
同一个位置,利刃划过血肉,薄而黏稠的声音,是杜月芷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在火光中明灭不定的佛像,正中,立着满是蜘蛛网的观世音菩萨。她慈眉善目,手执净瓶,静静观着眼前的一切。
杜月芷双目血红,趴伏于地。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杜氏女侍奉您十数年,若您有灵,求您睁开眼,看看这人间炼狱吧!
我,杜氏月芷,在此发下毒誓,愿死后不喝孟婆汤,放弃生生世世为人的机会,哪怕永生堕入畜道,只求这一世重新来过!
她额头触地,礼成。
两只一模一样的金铃铛,在风中微颤,发出泠泠之音。
大概是死前眩晕,所有人身影扭曲,火光迅速隐去,周围重归黑暗,一股疲倦感袭来,她缓缓闭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