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文学3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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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眼帘微垂, 目光深邃,宛若两泓深潭难以见底。

他轻撇下颌, 侍从将食物提篮端了上来。

云晟见国师亲手打开提篮,里面是一壶酒,抚须笑道:“我本在想,你若请我吃断头饭, 我绝不要你这嗟来之食;但慕容申孝请我喝酒,我却是一定要喝的了。”

说罢从牢缝中伸手接过, 打开仰头饮了一口。

云晟连连摇头, 似是在感慨好酒,他哈出一口气,道——

“我十六岁便随父从军,二十五岁转调京师, 不是靠先祖的荫蔽,是靠我身上的这些伤疤换来的。那时候, 我最敬佩的人你知道是谁么?是你的父亲慕容修。那时候我便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像他一样,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我三十一岁做了太尉。那时我又在想, 有这个人在,我恐怕一辈子会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 是我唯一的希望。”

“后来慕容修死了,我以为云家的出头之日要来了,可是又有一个你。天意, 天意啊。云晟放声长笑,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父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晟目含深意地转向国师。

“因为他一早预料到他身后之事,他一死,我云氏必力压慕容氏。为了稳固慕容氏的地位,他很早便开始未雨绸缪,将两个亲生儿子送去国观。”

“成为国观掌继,便要奉道独身,这等断子绝孙无后之事,我云氏尚不敢这么做,也唯有他慕容修做得出来。可是,他成功了,你受了那帮道士的青睐,挤走了你兄长,当上北宗领袖,我确实输了,但我不是输给你,是输给整个国观的势力!”

云晟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他看着国师,目光似是在嘲弄,又似在感慨。

“他在你们之中选择,你被选中了;他为了让你在国观地位更加稳固,甚至不惜废掉自己另一个亲儿子,你的兄长,将之流配到荒瘠海岛上。虎毒尚不食子,他慕容修比虎更毒!”

国师神色微微一滞,清澈隽秀的面孔如罩寒霜。

云晟却不忌惮他的眼光,此刻他没甚么好忌惮的了,只是放声长笑:“慕容修啊慕容修,我云晟,不及你!我输了!”

国师在他凄厉又阴霾的笑声中沉默。

云晟笑过一阵,渐渐平静,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问国师道:“慕容申孝,你自问能及得上你父亲么?”

国师淡然举眸,此刻他看着云晟,并无一丝敌意或善意,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他的神情清雅平和,神光内蕴,宛若不染凡尘的仙人。

云晟盯着这样的国师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息:“不,你不如他。你若能及他十分之一,早已仁上而代之了。这江山早该姓慕容,而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云晟,你还有何要求。”国师同他说了今日来看他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云晟愀然,他缓缓走近,隔着牢门,双手在那粗糙的木栅上面徐徐抚摸着,良久良久,他低声道:

“我虽然不够了解你,但我比你更了解皇上。相信我,你要小心皇上。”

诏狱的火把微微闪动,照着两个宿命之敌眼中闪动的微光,渐渐黯淡下去。

……

第二日,云晟被处死,腰斩于市。

云美人被废,斩首于市,云氏一门株连三族。

虽然行刑那日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然而生活在洛阳城这般波诡云谲的政治中心,每天都会有人倒下去,有人立起来,寻常百姓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他们照旧在四时风雨和暮鼓晨钟中奔波,维持自己的生计。

三月过去,四月来临,洛阳城中的人们早已忘了云氏一门成为冢中枯骨;而皇朝也迎来了新的太尉——冷山。

在侍中钱鹏月和一众儒门出身的大臣极力推荐下,皇帝提拔冷山坐上了兵马太尉的位置。冷山曾经在朝廷北军中任职,在军中颇有良好口碑,将校们也不反对,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不久后,侍中钱鹏月又受到提拔。他在先帝跟前做了一辈子的守尚书令,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如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皇帝先擢升他为尚书令。不久后,又重新恢复大晋立国以来废除的丞相职位,任命钱鹏月为丞相,辅佐皇帝总理百政。

丞相一职,典领百官,辅佐皇帝治理国政,无所不统——在过去这般的职能皆有国师负责;而今钱鹏月受到这样的重用,无疑架空了国师在内政上的权力。

除了覆盖掉国师在尚书台的职能,皇帝同时启用心腹占据兵部,将朝廷兵权一分为三,分别由太尉和兵部掌领,从实际上剥夺了国师兵权。

朝廷人事几经过动荡,终于形成了皇帝那日宫中夜宴时构思好的雏形。他要废黜道家,推崇儒学;文有钱鹏月,武有冷山。

国师被一用一弃,再用再弃,在朝野内外激起不小动静,什么样的传闻都有。

他本人倒是不以为意,在太傅这个闲职上教教惺子读书。然而后来皇帝连惺子都不让他教了,请了太学的博士蔡夫人边氏入宫为皇子讲儒学。使得国师彻底赋闲在家,成了洛阳城中最特殊的富贵闲人。

这日顾柔在家闲着,陪他用罢午膳,他去后园的竹楼上小憩,顾柔没有困意,便拿了兵器,叫来咏春和茂春两个丫头上了演武台练练拳脚。

府中不似白鸟营高手如云,顾柔除了自己的丈夫,可以轻松战胜任何人,也就没了比武的乐趣,于是让茂春和咏春各执兵器切磋玩耍,自己在一旁观看。看见茂春占上风了,便教一教咏春;看见咏春占上风了,又指点一番茂春;好像自己一人手执黑白子独自弈棋,颇有些独乐之乐。

两个小丫鬟本来便受过孙氏□□,拳脚功夫了得,此刻又兼顾柔在轻功身法上的指点,进步神速;不知不觉练过一个时辰,日头稍稍向西移动。

顾柔让茂春和咏春停下来稍作歇息,喝一口水;这时管事刘青从外头进来,禀报宝珠和石锡来访。

宝珠自从上一回随国师离开许昌赶赴洛阳受命出征后,便和受到出兵征召的石锡见面了,国师做主将宝珠赐给了石锡,远征羌胡时一直跟在石锡身边,后来顾柔便一直没有和她见过面,倒是不少次收到她托人捎来的绣品,大抵一些小手绢,容臭,鞋袜衣裳之类的东西,件件都精致用心。

顾柔很高兴,一面命刘青花厅招待,自己亲自去竹楼叫丈夫。

国师道:“不去了,你替本座向这二人问候。”

顾柔微微一诧,以为丈夫没有听清,想要再强调解释一遍今日的访客是宝珠和石锡,国师却道:“本座征云南之时偶得一把滇王匕首,你让人将它从武库中找出来,送给石锡。”

说罢继续埋头拨弄琴弦,清灵空逸的琴声在竹林中回荡。

顾柔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按照他的吩咐找到了滇王匕首,在正厅和石锡见面时送给了他。

石锡没有见到国师,显得很有些失望,收礼之时怏怏不乐,还是宝珠暗中拉了他的衣袖,他才想起来跟顾柔道谢。

石锡道:“看见这把匕首,便想起过去在云南征讨的日子,那时候金戈铁马,将士们雄心壮志,何等的意气飞扬。”

顾柔点头:“是啊,那会我还在白鸟营,和小鱼、玉瑛他们相处甚是融洽,心想着当一辈子兵也挺好。”

石锡道:“还是夫人明事理,还记得北军,记得将士们;不像他,已经彻底地忘记自己曾经是所向无敌的三军主帅了!”

顾柔一听他话里有话,不由得呆了呆。

宝珠急忙去捏石锡的手背,石锡却处在一片伤心失落中,眼睛含泪,咬牙切齿道:“夫人,将士们都老了!”

国师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贵人,是国师一手提拔他成为北军中尉,他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作战时他愿意做国师的先锋;在孤军之境也可以率先举起反旗对抗朝廷。在他眼里,大晋的大半江山都是慕容氏打下来的,他只认慕容氏这个主人,不认大晋这个朝廷。

可是,好不容易、千难万难打下来的江山,怎么就如此放弃收场!

国师对石锡避而不见,正是因为知道他今日前来要说什么。于是这把滇王匕首,便成了一场同僚一场上下级缘分的纪念。

手握宝器,石锡怀抱被中道弃捐的心情,对洛阳城中的一切再无留恋;他见不到国师,彻底死心,告辞离开。

顾柔一直送他和宝珠到门口。

石锡走在前面,很快没影了。宝珠留下来跟顾柔依依不舍说最后几句话:

“夫人,您原谅石头,他是个粗人想不明白,求您和大宗师莫要责怪他。”

顾柔反过来握住了宝珠的手,蔼声道:“人各有志,或许石锡不大了解我夫主这个人的心意。这不怪他。你快追上去吧,以后和他不论到哪里,拿这一点本钱做点营生,不要遇事冲动。”

宝珠哽咽道:“夫人,宝珠临走前还有一事请求,奴婢自型银珠、绿珠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走了以后请您对她们多加照顾。”

“我同你保证,有我在的一日,她们二人一定会过得很好。”宝珠跪下来,朝顾柔磕了三个头:“夫人,宝珠万死难报您的恩情,来世愿意结草衔环,生生世世跟随报答。”

宝珠跟着石锡走了。

顾柔将这个消息告诉国师时,他坐在观景湖湖心的水榭边上投喂池鱼,飞镖蹲在旁边,极其好奇又冲动地伸出爪子,试图去碰围聚到水面的鱼群。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对于石锡的离开,显得不以为意。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一翠绿的小物事出来,递给顾柔。

“给我的?”“嗯。”顾柔接过来,是用截取的一小段空心竹筒做成的笔插,顾柔原来也有一个,在市集上花一文钱买的,可是前两日被飞镖淘气打翻了墨砚,染成一片乌黑,放在洗墨池也洗不干净。

这个跟原来那个看着相似,仔细一看却又不同,竹筒的上端用浮雕手法刻画了一只肥头圆脑的猫,两只眼睛乌溜溜甚是鸡贼传神,正是飞镖。

旁边还秀气雕刻一排小字:“家猫飞镖至此一游。”

顾柔乐了,把头拱到他肩膀上,举起竹笔筒映着背景天空的夕阳,晚霞如同一条绯红的丝绦穿过天空,淡红新绿对比,一片鲜艳明媚。“你做的啊?什么时候弄的。”“就刚才。”

顾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忧,他不去见石锡,倒在后园喂猫做手工。

“不干正事……”她埋怨,口气却是很娇嗔的。旁边飞镖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被这黏糊糊的调调肉麻得打了个哆嗦,它很好奇地看向一对主人。

他道:“这不就是最正经之事。”一粒鱼食从手里丢出,吸引飞镖注意,落入池中时引来丛丛金色的鱼群,水面翻起粼粼波光。

顾柔搂着他隔壁一起喂鱼,心中思绪起伏。

他在最高处辉煌过,也摔落过低谷,对生命中的一切都能够淡然处之,如同雨水冲刷不留痕迹。唯一在乎的人便是她。

可是如今为何他仍然迟滞洛阳,不肯离去呢?

她劝说过他多次了,不如彻底辞官,一起归隐。他只是推托,说再等一等。

她知道这些日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于是没有追问,只是耐心陪他。

夜里,因为顾柔收了他的礼,于是他便来邀功,要在别处讨回一点“报答”,顾柔装傻充愣没动静,他便自己动手将她抱上榻去,顾柔只道还有一本账簿没看,半推半就让他褪了小衣。两人正卿卿我我之时,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男君,女君。”是刘青的声音。

国师草草收了金鼓,披衣起身,一头黑线——刘青疯了?管事当腻歪了想去扫茅厕么。

顾柔也跟着起来,听见刘青在外面,以很急迫的声音道:“外头来了很多廷尉衙门的官兵,不晓得要做什么。

顾柔紧张得脸色一变。国师将她拦了一拦:“你在这呆着,我出去看看。”顾柔抓着他胳膊,他声音柔和,将手覆于她手上:“没事。”

国师在刘青带领下穿过庭园。

国师府外,火把熊熊,一圈官兵将朱红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把明亮处,宰相钱鹏月正在跟廷尉争执——

“搜吧!咱们奉旨办差,有什么可顾忌的,不要让人家说咱们徇私枉法!”廷尉方峤道。

最近以来,因为皇帝的一系列提倡儒学重用儒士的政策措施,激起了数百年以来道教贵族的激烈反对,国观背景的一些贵族,更是煽|动民间|舆论,直指朝廷弃用忠臣。皇帝知晓后震怒无比,他接受了丞相钱鹏月建议,对这些煽动舆|论者强行镇压,杀了不少道派名流。

钱鹏月和廷尉一起来,就是因为接到举报,说有一些正在被通缉的道家人士藏匿在国师府中。

钱鹏月皱着眉头,倒背双手在门口走来走去,还在焦虑地斟酌:“这样不行,你让我先一个人进去和他说。”“可是……”“别可是了,就这么办。”“是,丞相。”

话音未落,门打开了,钱鹏月和方峤一同看去,国师清俊玉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

顾柔心里焦急,忍不住要去看,于是换好衣裳匆匆来了前厅。她躲在屏风后头。

前厅里,只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跟国师争吵——

“如今圣意明确,你不要再做不智之举了。倘若包庇钦犯,你也要受到连累。”

“廷尉衙门收到举报,说你同江湖组织有暗中牵扯,倘若真是如此,我劝你赶紧向朝廷交代实情。”

“阿情,你要洁身自好啊!”

顾柔心里打了个咯噔——这不是钱鹏月吗?

国师闻言双目一张,精芒直逼钱鹏月:“如有实证,你拿出来,这府上任君搜索。”

钱鹏月盯着国师观察了一会儿,见他岿然不动,脸上神情稍加缓和。

他拍了拍国师肩膀:“阿情,我知道这些日,你受委屈了。但时势变化,我不得已而为之。你不要介怀啊!”

“如今你已为丞相之尊,不必向本座道歉。”

钱鹏月见他态度冷若冰霜,不由得也愠怒了,他忽然举目直视,眼底似藏着浓郁的阴云:“阿情,我不会朝你道歉,因为我这么做并非为我自己,我为天下人!未来的天下一定是属于儒家的,你且等着看罢!”

言罢拂袖离去。

深深夜色中,顾柔看见丈夫在客厅门口良久伫立,月光幽冷,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听到了,回过身来:“回去歇着吧。”他的情绪隐藏得一直很深,回头之时,目光已经趋向柔和。

顾柔劝说道:“钱大人和你是多年好友,你同他说话别冲动,别闹出误会。”

她还有一层更深的顾虑,那便是钱鹏月如今已经归位极丞相,犹如过去的国师,她担心得罪他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微微一笑,清风流水般洒脱。“不重要了,去睡吧,明日早起。”

他和钱鹏月的决裂是必然的,随着儒道之争的白热化,他们身后所代表的不同阶层利益,也绝不会容许两人维持着好友的关系。

“你明早要去哪?”顾柔牵着他往卧室走。“国观。”“去那做什么。”“卿卿,倘若有朝一日,我非大宗师,也不在朝中任职;你还会同我一起么。”

“自然了,那样更好,”顾柔忽然想到了他的意图,露出欢喜的一笑,踮起脚尖搂向他的脖颈,“那我们就能离开洛阳,找个地方过逍遥的日子了……”

他温柔地抱住了她的纤腰。

……

第二日,他便去了国观。

太初殿内,三清祖师画像挂于北墙上方,殿中一尊青铜方炉岿然而立,炉顶盖上雕着仙鹤金蟾,那金蟾口中冒出一缕淡淡青烟,如一条丝线般在大殿之中随风徐徐滕挪,摇曳散去。

丹炉一丈开外,两旁的青灰蒲团上,国观的长老真人们分列而坐,商议大事。

身穿灰布道衣的玉玄长老率先开口:“朝廷如今听信儒家学说,对我教中人多有逼压;上个月廷尉衙门以干涉朝政为由,捉拿了我国观三位门人,掌门师兄,咱们须得拿出对策,在这么下去,国观在大晋的地位不保啊!”

他说着,朝首席上玉清长老望去。

首席上坐一面目慈和的老人,他白须白眉、气色红润,乃是国观长老玉清真人。前任掌门紫衡真人仙逝后,便由他一直代任掌门。

听见玉玄子的话,玉清真人向下垂着白须的眉毛微微一动。

“以我看,此事还须玉衡师弟从中斡旋。”一个清冷的女声插|入了对话。

玉素长老不施粉黛,风姿却甚是绰约,她身着青蓝色的道袍,拂尘斜挽臂弯中,目光傲然使人不敢亵渎。

玉素长老在国观九位长老中座次排行第二,仅次于玉清掌门,她一发声,众人皆看向被她点到的国师。

玉素长老道:“咱们北宗国观自从设立以来,便是大晋朝的首推一教;数百年来教化万民,一直都是道派正宗,如今国观权威受那些旁门左道发难,正是风雨飘摇之时,说是生死存亡关头也不为过。玉衡师弟,你辅佐两朝皇帝,比我们在座诸君都要懂得朝廷里的规则;望你能够善用过去在朝廷中的人脉和影响,替国观斡旋;那些狗苟蝇营叫嚣的儒门之徒,咱们可以选取其中一些尤为猖狂的,稍加施以手段,消除他们在民间的影响。”

玉素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意思也到达了,便是要国师各个击破,对付儒宗领袖。

这放在过去,以国师的手段和背景,的确可以轻松做到。

然而国师却淡淡垂眸,似听非听,没有立刻接玉素长老的话。

众人都看着他。玉素以为他在斟酌思考,目光更是焦灼。

半响,国师凤目微抬,他望着那一缕丹炉中徐徐逸出的香烟,薄唇轻启,声音清雅凉润,却又单薄无情:“本座原有一事欲在众位长老集会上提出,既然众位师兄师姐都在场,那么本座便开言无妨了。”

长老们屏息凝神,却听他道:

“我要卸任大宗师一职,从此退出国观。”

话虽不响,却犹如平底一声惊雷,震得几位长老陡然变色。

“慕容情!”排行第七的玉明长老大怒,他是个身材魁伟神态威严的中年人,却也和年轻人一样感情分明,他主管门派戒律,早就对国师颇有微词,终于在此刻爆发,“你违反门规娶亲,此事因你远征,我们等尚未来及同你清算;你倒好,竟然在这危难之际要抛弃门派,干出这等悖逆祖师之举!当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玉素亦是冷笑不止:“早已猜到了。既然玉衡师弟开口,我也想要问一问师弟你,国观的权力和地位究竟是如何失去的?你身为国观大宗师,集齐我北宗荣耀于一身,负载前任先辈的希望进入朝廷辅佐辅社稷,历代先师皆是如此,原本一切顺遂;怎么到了你手里,我们门派便丢盔弃甲,失去了先前所有的一切?”

玉玄长老幽幽道:“如今儒门领袖首推钱鹏月,此人还是他的故旧……谁知他们其中有什么勾连。当年慕容修送他来国观,想来便用心不纯,如今果是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之辈。”

玉明越听越愤怒,起身跳出坐次,指着国师道:“慕容情,今日你不有个交代,休想走出国观!”

玉明的威胁国师不放在眼中,他这位师兄从来悟性低一些,但脾气却又刚烈一些。小时候有所争执,国师也会淡然置之。

而今时今日,他可以不把玉明放在眼中,但却不能不把国观放在眼中。

毕竟,他失去兵权这件事,等于彻底放弃了国观在大晋的地位。一个门派乃至一个宗教的未来负载在他肩上,由盛而衰,他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想起师父紫衡真人临终重托,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一个合格的传承者。

但是,面对这些曾经的师兄师姐,他又无法平静地解释出——北宗的没落,甚至儒宗的崛起,极有可能是一种任何人也无法阻挡的历史流向。

他的思绪有些漂浮,几位长老愤怒交加,纷纷连番对他发问质疑,他缄口沉默。

“将他关押上千钟塔再审问罢!”玉明喘着粗气道。

玉素柳眉微挑,关入千钟塔,乃是国观对于犯下过失的长老级人物最重惩罚。她稍稍有些犹豫,但也附和玉明说道:“请掌门师兄定夺。”

玉清真人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简出,为人和善而寡言,如今听到师弟们争吵不休,面上流露出一种悲愁抑郁之色。

还没有等他发言,忽然玉华长老匆匆而至。

玉华长老在门派中心内功造诣颇高,但因为身上有早年同别派武斗留下的旧伤,一直在闭关休养,很少出来,今日的长老会议他也没有参加。这会他倒突然来了,而且神色甚是焦急。

玉华仓促向玉清真人行礼:“掌门师兄,有客来。”

“不见!”玉明长老大袖一拂,代替答道,“门派内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见什么来客,找个理由推了!”

“推不得,”玉华剑眉紧拧,沉重的口气如临大敌,“是南宗的人来了。”

“什么?!”几位长老一齐站起来。

“南宗前掌门岳朝新,长老韩三秋,和现任掌门江遇白来拜会,说是前来交流拜会。”

大晋道派一脉分数支,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北宗和南宗。北派其中以气宗修行为主,南派则转攻刀剑之术,故而又称之为剑宗。方才玉华长老口中的三位南宗人士,均为当今一流的剑术大家。

那岳朝新乃是南宗前任掌门,如今早已退位让贤,隐居山中不问世事,专心只问铸剑之事,据说他铸剑工艺已经炉火纯青,世间难有匹敌了。

而那岳朝新的师弟韩三秋,更是剑宗名宿。他曾经剑挑长江以南各大门派无敌手,乃是传说中剑圣一般的人物,只是因为太过好斗,到处挑衅结了不少仇家,故而没有胜过师兄当上掌门,做了一辈子名声压在掌门头上的长老。后来因为曾在比武中失手打死过一位德高望重的剑术高手,于是幡然悔悟,还自创独门的回头剑法。

韩三秋步中年之后,便不再外出武斗,而是潜心在门派修行授艺,这江遇白便是他的关门弟子,尽数得他真传,如今年纪轻轻已做了南宗领袖,代替他师父在江南一带到处比武切磋,所到之处剑锋披靡,至今未听得有败绩传来。

这三个人一齐出动,无疑已经是南派剑宗中派出了最顶尖的大师前来。

这也意味着,这并非一次寻常的交流拜访。

玉明道:“岂有此理,连韩三秋都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上门挑衅!”

一直沉默的玉清掌门,此刻幽幽叹了口气:

“剑气之争孰高孰低已经多年,我们北宗一直压制在他们南宗之上,他们自然不会臣服。当年紫衡师叔于观星台一战韩三秋,将他的佩剑打断,他一直耿耿于怀,所以用余生来铸剑,发誓要打造一把胜过太上忘情的宝剑。看来,今天他上门复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结局啦,会坚持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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