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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贱民

巴掌大的公园中间是一片池塘,剩下的面积就更巴掌了。噪音一片,人头济济,在一个个闲散人群围成的圈子中间都是一台音箱,音箱旁是一群群菊花脸在群魔乱舞,或立着骚首弄姿的老太婆,吃饱了没事的老头,拿着麦克风引吭高歌,间或还有一两个抗着大号,搂着喇叭的老家伙,坐在公园的长倚上五音不全地鼓弄着。一台台音箱相互激荡,以致于离这台音箱几步远,听到的便是另一部音箱的聒噪。热闹得有如庙会,却比还没发明音箱的庙会聒噪百倍。

忽地,一队就象兵马俑复活的古代士兵冲进了公园,公园里的电喇叭立时被惨叫取代,人群推搡着,规避着,尖叫着,一些人被挤下水,一些人被砍下水,池塘正渐渐变红。刘洪起立在廊下,惬意地看着眼前的血腥,他喝道:“调张献忠来,贱民不得走脱一个!”,一个老太婆从血泊里爬到刘洪起脚下,抓住了刘洪起的裤脚,竭力道:“你屠杀人民,是人民创造了历史”。刘洪起一脚将老太婆的手踢到一边去,回道:“驯化过的才叫人民,未经驯化就是贱民。啥创造了历史,不过是创造了人换了个说法”。

“杀,杀!杀光这些造粪机器,噪音畜牲!”,夏虫声中,夏夜如水,浓密的秫秫棵里忽地传出一声断喝。

“掌家的,掌家的,醒醒盹”,庵棚中,老白轻声呼唤。“老白,你去不去江南”,过了片刻,刘洪起在黑暗中平静地问道。老白道:“才搁这安住食儿,不胡蹿悠了,走到哪和也是两手拍屁股光打光,左右是老寡汉条子,只待哪天两腿一蹬散了伙,离了这黄连日子”。刘洪起闻言心中一紧,立时觉得蚊帐不透气,他揭开蚊帐弓身出来,“掌家的,穿上衫子,外头蚊子多”。

叭地一声,一朵微弱的火苗旋起旋灭,刘洪起坐在庵棚外,吐出一口烟雾。老白披衣起身,道:“掌家的又低头犯想哩,在璞笠山掌家的就这样儿,唉,俺是一目愣子到天亮。将才掌家的糟嚼人哩,我嘴笨,含着冻冻都化不出水来,说啥杀光畜牲”。

刘洪起道:“都快成呓症蛋了。将才杀了一园子焦炸皮,不听喝使,不杀不中”。老白闻言沉默。黑暗中,刘洪起擎着一点明亮道:“吃饱了就造粪,造完粪就聒噪,还不如畜牲”。沉默了一会刘洪起又道:“京师有百万人,你能强着他们上阵杀鞑子?不杀鞑子他们中啥用,不种地也不开矿”。刘洪起冷笑一声站起来道:“杀掉三千五千,他们指哪打哪,一声令下叫他们闭嘴,一园子人,地上掉根针都听得真,不杀不中,留着养着还要恶囊人,老白,你白怪我”。

黑暗中,老白低声道:“掌家的一向唧儿能,就是有一星星急头怪脑,做啥都由着意。要由着些劲儿,俺没念过几天书,不敢跟掌家的对嘴儿,天下人就伸着鳖脖子等着掌家的杀?”。刘洪起道:“我是能不够”。老白叹了一声道:“掌家的精鼻子精眼”。刘洪起道:“那叫气质,是我打闯塌天营中带回来的”。“啥?”。

蚊虫将刘洪起驱回了蚊帐,他躺在席子上温习着刚才的那个梦,他心道,流贼的屠杀只为破坏,自已的屠杀则是为了驯化,流贼的屠杀是无差别屠杀,自已的屠杀则是有选择屠杀。刘洪起思索着,左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胸脯,忽地搓到了肩头的一块疤,那是老白所赐,刘洪起心中一紧。

“唉,乱杀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会反弹的”,黑暗中,刘洪起被深长的忧思缠绕着。老白悠然道:“掌家的,还没睡?心里又猫抓火燎?唉,这世事就是个盘丝疙瘩,砍破不开”。

崇祯八年六月十七,界首集,入了此集,便由南直隶进入河南。集上,街两旁并没有多少瓦房,或是半砖平土坯,或是土坯草顶,年头久了,土坯房的表皮早已脱落,墙面疙瘩不平,臃肿的墙面似老棉袄,又似老人脸上的皱纹。呜里瓦喇声中,填外的麦场上摆满了八仙桌,乡民们的筷子舞动方殷。

酒桌上话语四起:“张爷,这二年弄啥哩?”,“唉,穷捣咕”。“唉,咋老在了麦里,这都忙忙哩,再短了收成”。又有人道:“年时个还好好的,这一走,他家老二是个败坏头,不正混,光会败家,在外头做些不明不白的勾当,瞒得铁壳似的,屁哄得他临老都不知道,自小就没理正了,都是他家的熊老嬷嬷起小惯的”。还有读书人叹道:“门庭多故”。“嗨,也不舍得放大油,啬得”。

“老二,你摸喽摸喽肚皮,拍拍良心想一想”,在呜里瓦喇的方向,隐隐传来争吵声。

一个村妇一手搂着猴崽子,一手伸着筷子,张着少了一只门牙的大嘴,吃得意气风发。她身边是三个大些的崽子,其中一个站到板凳上,正用筷子在碗里乱搅。这时一个老者叫道:“吃过都流水走人,带孩子的莫要占座次,大夯肚家里的,听到不曾?吃罢席也都别要摸摸喽喽地,筷子勺儿地都往家里拿,值当地,你的脸皮就值两根筷子?”。老者是镇上的大知,各村都要有大知,遇到红白事都得大知去主持一番,这个传统持续到了后世。“老头子家,腚眼子一张就没好话”,搂着猴崽子的村妇被点了名,不满地嘀咕着,接着又将身旁三个大些的猴崽子赶下了凳子。

这些村妇十分不堪,一吃大席就领着三五个粘着鼻涕泡的孩子去,临走还偷勺子,时才大知的话就是在有的放矢。乡民们还有借东西不还的习惯,这个村妇家中就有一个月饼模子,里头刻着莲花,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借于何家。

“俺大哥呀,你咋走了呀,俺地个,哥呀——”,忽听远远地嚎叫,一个村妇出现在远处,几个扎着孝手巾的汉子连忙跑过去,跪倒在路边,冲那嚎叫的村妇磕头。这时另一个村妇也穿过麦场,到了跟前,道:“他婶子家,快屋来,快屋来,天可热慌”。在一片白花花的簇拥下,村妇一路嚎着往灵棚去了,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麦场边缘的一张八仙桌旁围坐着几条汉子,一个汉子看着不远处的大路道:“那汉子是奏啥的?晒得黢不黑,马都走得赫嘶赫嘶,蚂蚁脖儿扎一刀,不象是出血筒子,马倒是好马”,另一个汉子闻言抬眼望去,道:“眼子头。土地爷吃蚂蚱,大小是个荤腥,若俩厮跟着,溜着这条线,俺去叫二爷”,眼子头就是凯子的意思。那汉子还待再说,只见两个后生架着一只大筐按着桌子分发,已将一只硕大的馍搁在了桌上,这叫枕头馍。待两个后生发完枕头馍,扭头一看,只见麦场边多了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一桌子杯盘狼藉,桌上的那只枕头馍却还完璧无缺。

界首集镇子里,“只要抹一拧拧儿,包治眼症”,一个买药的汉子一边吆喝,一边往盆中的墨汁里滴了点眼药,墨汁立时被眼药冲开,就象乌云被拨散。人们纷纷上前围观。刘洪起又骑行了几步,只见街角蹲着个汉子,地上一块破布上摆着鹿耸虎骨,那汉子将下摆扎在腰上,活象是西藏人的营生,只差腰上悬把匕首。一旁坐着个江湖郎中,幌上写着打胎二字,刘洪起心中一动,随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扬首看了看天,便打马来到一处小店前,“小二,来盆水,爷要从头浇到底”,他跳下马叫道。

午后时分,路两旁的青纱帐令刘洪起想起了老白,他叹了一声。忽地,前方高梁棵一阵摇曳,跳出来几个持刀的汉子。接着身后又是一片响动,又是几个持刀汉子将后路也堵死了。

一个疤脸上前道:“这位爷,驮的那是啥?背着驮着一般沉,俺们来给你分担分担”。刘洪起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兵器,笑道:“熊包样,带弓哩?带弩哩?没带弓没带弩你短啥的道?杭子货”。疤脸笑道:“好个衅种,放屁也不怕闪了大胯”。刘洪起道:“死刀头,天还没擦黑就出来现鼻子拉眼”。疤脸道:“茶壶摔了,光落个嘴儿”。

疤脸身后一个壮汉吼道:“龟孙揍的,这都跟了半天了,还跟他瞎咋呼熊,宰了往秫秫棵里一扔”。刘洪起笑道:“狗头臊脸哩,行话也不会说,那叫都连住半天了,横了他往秫秫棵里一扔”。疤脸道:“看架势,恁也不是啥好货,这就叫狼吃狼,冷不防”。正说到这,忽见一团黑影袭来,疤脸只觉额头一痛,险些跌倒,细看地上,却是多了一个硬梆梆的窝头。

疤脸在一片嗡嗡耳鸣中,只听一个声音道:“这个行话叫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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