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谈兵
近三百年前,颍州刘福通领导的红巾军起义最终便宜了朱元璋。起事的前提是乱民的聚集,比如洪秀全去找矿工,因为矿工聚集,陈胜吴广靠的是戍卒的聚集,刘邦也是。红巾军靠的是修河民工的聚集。刘洪起思考着,他依靠的是流民的聚集,而流民之外,比如二郎寨之众,回去后该如何处治,他们究竟能不能依靠,在凤阳,刘洪起几番接到孙名亚的书信,孙名亚的处境甚难,二郎寨不听命。
烈日下,三骑行走在湖堤上,低垂的柳丝拢住了一路阴凉,湖堤一边是荷花与菱角,一边是收割中的麦田,风起之时,李栩痛快地呼道:“身上美气!”。这条湖堤居然也叫苏堤,是一百年前苏志皋所修。
李栩在马上道:“养得厚皮敦肉,松不弹弹全无军法,这一堆杂八点儿何时方能练成劲旅。学生区区赤心,欲下手做团练永久之计,官兵全不足凭,要得永久之计唯有自练乡团。官府议论太多,文移太繁,巡抚终日批写,总兵用印到晚,哪有工夫练兵,抚镇俱苦无赏,无赏则罚也不能行,有赏有罚方可练兵”。刘洪起静静地听着,心道,有赏才可有罚,真是这样吗?八路军的罚似乎就是关禁闭,和没罚也差不多,同时八路军也没有赏,连军饷都没有,还真是此理。是不是没有军饷只能靠感化拢住人,你再一顿军棍把人打走,而他刘洪起做的正是无赏只罚。念及此,刘洪起的脑子有点乱。
不待他细想,李栩问道:“学生不娴兵略,先生可曾上过战阵?”。
刘洪起回道:“只与土寇拼杀过,未曾遇过强敌。学生少困童子业,在为盐枭前也曾,也曾,也曾开过宝局”。宝局就是赌场。李栩笑道:“英雄莫问出处,先生英风伟略,断非寻常之辈”,说罢又回到主题,他道:“皆是步卒,不能追逐致远”。刘洪起道:“面包会有的,黄油会有的”。李栩怪道:“先生说啥?”。刘洪起回道:“没啥,先生好生练兵,它日,时事自会将你我扒拉到一堆”。李栩闻言嗬嗬笑了,道:“它日先生必可身当一面,正切倚毗,我可就攀扯上先生了”。
李栩谈了一路练兵之事,此时他又道:“车战亦是古法,然平原旷野,倚为家当则可,若山溪险阻,怎么能行,追奔逐北,势亦难及”。刘洪起本想说,没有辎重,只怕轻锐难持,但讨论这个还太早,他只是静听而已。在刘洪起的规划中,步骑倚靠水路补给,但不可能处处都有江河,这时就需要车队提供补给。
不远处是颍州南门,门额上四个大字:颍川巨镇。东北方向,在城墙拐角处有一座楼,刘洪起看着甚是怪异,那楼只有三层,却是圆顶,颇似教堂。李栩随着刘洪起的目光看去,道:“那是奎星楼,为六十年前知州赵世相所建,也是敌楼,唉,全然疏备”,敌楼也没发挥作用,五个月前颍州城破,颍州知州尹梦鳌,颍川卫指挥李从师,凤阳通判赵士宽皆战死,颍州的士绅阶层被屠灭大半。这个赵士宽是凤阳府通判,而非颍州通判,他听说颍州有情况,便由寿州疾驰二百余里,主动跑到城中视察。颍州属于凤阳府,一个府的知府是大爷,同知是二爷,通判是三爷,所以赵士宽是凤阳府的市领导,颍州通判则是姚若时,丁忧在家,逃过一劫。姚若时是河南巩县人,是李际遇的仇人,几年后李际遇造反,攻进蝎子寨,屠尽姚氏族人。
这时李栩道:“吃紧苦于无将,国家承平二百年,九边不过捣巢得功,未有堂堂正正与敌大战,兵学乃为之中绝,将才竟苦无人。便是榆林号称将薮,不过世家子弟掩人之善,据已之功,年未二十,人人皆是参游副将”。大明前二百年主要是和蒙古过招,和后金过招不过是最后几十年的事。榆林民风剽悍,官兵经常偷袭草原部落,这叫捣巢,民间也经常去草原盗马,都是为了经济目的,就象后世那些乡镇派出所干啥都没兴趣,就是抓赌有兴趣,所以榆林的捣巢与盗马就和后世的抓赌差不多,都是为了经济目的,因此榆林一向尚武善战,仅是榆林尤家在明清两代就出了一百多个总兵,目前就有尤世威,尤世禄,堂弟尤翟文,哥仨都是总兵。曹文诏死后,山西还有二虎,就是虎大威和猛如虎,二虎都是尤世禄收降的蒙古降人,却比汉族将领还要忠勇。二虎也算是榆林出身,所以榆林号称将薮,后来李自成攻打榆林,榆林还有七八个落职在家的总兵,全部战死。
这时,李栩又道:“要隆将礼,重将权”。
刘洪起道:“学生以为,也不可要星星不给月亮,宽纵出一帮骄兵悍将。军政蛊坏之极,纳贿招权,全在吏承用事,何也?只因吏承并非读书人,兵将之中,读书人又几何?纵有忠勇之士,也是鱼龙混杂。天下的军政卫所,还得读书人接手方好,如今读书人虽屡为督师,朝廷却不能放手一用,督师尚方剑几为虚悬,以致节制不行。若是吏员以秀才充任,卫所以举人经管,营兵以先生辈为将,再禁绝太监,天下事何难?事事不用读书人,天下方才大乱”。李栩听得频频点头。
两年后,杨嗣昌建议由武举人接管卫所,和刘洪起主张的,以秀才充当地方吏员,接管基层权力有异曲同工之处。武举人毕竟是考上来的,比那些世袭卫所官儿素质高。以武举接管卫所,可能会改良卫所,以秀才接管基层,也可能改良基层,这个和后来的大学生村官是一个思路,只是大学生村官未能推广。
但是崇祯是怎么回复杨嗣昌的,崇祯十年四月二十四,崇祯批复:“这世职全俸拨用,岂得以考中为差等。武科广额大溢,且管卫原非典制,通着确议俱奏”。因为杨嗣昌还要以考试淘汰卫所世袭官,杨嗣昌建议,世袭卫所官考不中武举的只给半俸,崇祯却说这世职全俸拨用,岂得以考中为差等。崇祯又说武科广额大溢,就是招考的武举太多了,而且以武举管理卫所也非典制,就是并非祖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崇祯有多次避免亡国的机会,但他在战术上搞错,在战略上又不做改革。战术战略都不行,和蒋介石差不多。
三骑顺着苏堤行走,离身后那片白墙黑瓦越来越远。
李栩道:“如今学生正是没理会时节,问叔父要钱,叔父回回但说大海架不住瓢儿舀。都是小精细儿,只顾自家。不瞒先生,当年家父亦非引疾乞归,乡党人人同病,学生办乡团,也有一番心思,免得日后乡党说我父子俱不称。如今大家不保,谈何小家,如此明白易见之理,学生一片公忠之心,却并非人都称赞,皆是瓷公鸡,铁仙鹤,学生为粮饷多方设处无果。还有那短毒短毒之人,说学生办乡团良有深意,士大夫持论如此,总之是要路无人,万分为难”。
刘洪起闻言道:“学生比先生早舞弄了几个月,此中艰险,心知肚明。贼不难定也,只怕人心不定,平贼总是遥望空谈。若是大明多几个先生这般的,荡平刻期可奏”。
李栩望着夏收的田野道:“谢过先生所赐之物,此物在平原旷野广为生植,它日必有大用。先生这衫子都汗塌了,再对着穿几天,我叫人做新的。这几日无事,不若且到廖花洲一游,只在西北五里处,不股远儿”。说罢看向刘洪起,刘洪起却摇了摇头,李栩道,也罢,且带先生回家认认门儿。
刘体仁在身后道:“表素,我不入西门”。李栩闻言,才想到刘体仁的父亲刘廷传,叔父刘廷石,在五个月前都是战死于西门。念及此,李栩神情一黯。
却忽听刘洪起道:“诓了先生送了这么远,我这也将待起身了”。李栩惊道:“咋,先生这便要走?不是说要与我进城——”。
刘洪起道:“我也不瞒先生,我在西平的那处寨子,我一日不回,怕是整天吵窝子。我的二弟三弟八弟,老材还都厝在墓丘里,单等我给他们报仇才肯落葬,学生归心似箭!”。
李栩闻言道:“确是焦人,那便不留先生了,西平据此不远,先生事迹,我平日扫听着”。
刘体仁道:“先生定底儿还是要走,长短再多住几日”。刘洪起叹了一声道:“客来主人欢,客走主人安。李相公,刘公子,后会有期”,说罢猛地一抖缰绳,往烈日下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