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振声
房顶上是枯黄的阔叶,再往上是山丘翠绿的针叶,村舍高低错落,拢共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是哭叫一片,陈州卫的一队兵正在搜拿土寇。终于,军汉们牵着牛,顺着菜园子的篱笆墙,呟五喝六地上了官道。“你它娘的会不会牵牛!”,有人骂道,只见一个军汉牵着的黄牛赖在原地不走,伍长上前,夺过牛绳,狠狠顿了几下,牛鼻子吃痛,黄牛只得迈开缓慢的步子上路。
静静的林间,悄悄的几骑,有人低声道:“牛都不会牵,可见并非稼穑良善”。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骑猛地打马,驰出树林。“华嶙,华嶙,莫慌,遇着官兵不是耍处!”,几骑打马在后追撵。先头那骑驰上官道,驰得飞快,似乎在渲泄什么。终于,他拐上了村路,停在了一座土丘前。这个字华嶙的书生下了马,端祥起土丘前一人多高的石碑。他身后马蹄声渐近,“华嶙!李兄!”,书生的同伴打马过来,石碑前的书生漫应道:“许慎”。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同伴在石碑前将马歇住,调侃道,他边下马边抱怨道:“这有天没日的地方,咱们三甲都不是正头妻,不得猴在京里,发配到这外州下县,也就罢了,单单地把我发配到信阳州,听说信阳乱多着哩,不恼杀人么,治衣裳,写船,租牲口,使费了好些,只为到这河南将一生完帐,到了那大贼之区,还不知怎生难过,还不若今科不中”。石碑前的书生回头道:“严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休要胡说白道,不待到信阳,只怕便被革了前程,跟着咱的有按察司的人”。姓严的同伴还要抱怨,石碑前的书生制止道:“莫要轻慢了先贤,来,咱们为成就后学的先贤一礼”。姓严的书生上前看了看石碑,却见碑主人是东汉的许慎,乃是《说文解字》的作者,他不由道:“倒也是正经货色,虽也治了些狗屁经学”。说罢,向土丘施礼。
夕阳渲染着颍河,两艘漕船静卧在河里,高高的桅杆撑起一道剪影。临颍东门的黑暗中,“什么人!”,城头喝道。“郾城新任知县李振声,李大人”。“噢?可有告身?”。不一会儿,一只竹篮许许上升,里边放着只拜匣,当竹篮快升到城垛时,却碰到了城垛上悬着的人头。李振声沉默在城下,夜幕如墨般正淹没着颍河上那支桅杆的剪影。
临颍县衙,灯笼晕暗着仪门,“不知李大人践任,失迎得罪”,临颍知县张任抱拳道。所谓仪门,不过是座牌坊,两柱之间就算门,身份低于主人的,只能从一旁绕行,这种设计在时刻提醒尊卑之分,而张任此次迎接的客人,自然是有资格从仪门登堂入室的。
张任对面立着一个长脸长髥之人,此人用南方口音道:“这位才是刚断不挠,在京慷慨请行,到这中外摇手之地,以死报国的新科进士李振声李大人”,说罢,向身旁一人抱了抱拳。李振声不悦道:“子张,俄被你吐了一路酸水,这些话,于天地毫无所益”,说罢,李振声与张任见礼,李振声向张任介绍道:“这位是信阳州新任知州严栻,字子张,与吾俱是今科三甲同年”。
张任闻言,连忙口称下官,重新与严栻见礼。信阳州属汝宁府,而临颍与李振声的郾城县属于开封府,但知州是六品官,比知县大,州下面还有两三个县,只是信阳州是小州,除了信阳,下属只有一个罗山县。严栻与李振声都是三甲进士,为何严栻是六品知州,李振声只是七品知县,只因信阳州还要再往南三百里,是沦陷区,谁愿去那做官?所以严栻到了沦陷区,就给个较大的职务。大明的知县一成是进士,一成是明经,八成是举人,为什么进士与举人一样做知县?因为举人做知县,付出的代价是不得再参加会试了,就是当不成进士了,象宋应星就考了七回进士不中,历时二十一年,还不愿服从分配去干知县,而是复读再考,非要弄个出身不可。而且大明的县与县差别巨大,有的县有十万人,的有县只有几千人,说是去当县长,实际不过是去当乡长,肥缺当然要紧着进士。以上说的只是平时,如今河南是贼寇遍地,举人都不愿来,不要说进士,尤其是信阳,南阳这种地方,不给个知州干干,新科进士怎么愿来送死。
西花厅,书房,墙上挂着副字: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严栻身后的木架上有许多木格,有的木格呈正方形,有的木格呈长方形,有的木格里卧着一部书,有的木格里立着一只梅瓶。纱灯的昏黄中,张任与李振声相对而坐,严栻则坐在比李振声更靠近桌案的位置,张任只是个举人,对面两位却是新科进士。张任与李振声操的都是陕西话,李振声是米脂人,与李自成同县。此时,严栻捂着茶碗,目光在一块匾上略事停留,上面隐隐是百姓父母,光棍阎王八个字,他不由微微一笑。
张任已还在介绍地方:“国之不祚,民其糜烂,工拙商稀,田畴听岁,民勇于争斗轻于生死,贫者不能谋朝夕”。都是泛泛而论,李振声边听边摆弄着一张大弓。严栻道:“世人希图晋身,还有那小人借端幸进,学生不解的是,斯人为何不将此弓献与朝廷,可谓大功一件”。张任回道:“学生问过此人,他说便是仿制佛郎机的何儒常,也不过得了个八品主薄,分明嫌朝廷酬功菲薄。不过是个新发财主,崇王府的伙计,八品官位竟都不看在眼里,学生总觉得此人说得全然不象,军国利器不献与朝廷,是何居心?”。李振声在一旁苦笑一声,道:“可惜此物已被贼寇得去”。张任道,前日学生已将此物呈与开封府。严栻问道:“何儒常是何人?时才听张大人仿制一语,仿制西夷的佛郎机,此弓原非仿制,功在何儒常之上,此弓还抵不上新科进士的九篇文章?”。李振声与张任闻言,都点了点头,这话在理。
三人又聊了几句,李振声道:“学生与严大人时才入城之时,见了许多人头,大人可谓匡济之才,履任不过数月,便有此伟绩”。张任道:“冗废之人,德薄政秕,此役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闭城自守罢了,已是涸澈之际,危急拮据,每日所为,不过吁请上台速发大兵救此残黎”。
一轮残月躺在天上,两尖冲上,渐渐地,起了风,常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实际上,风往往起于万里之外的大洋,此时,如果有卫星观测的话,大西洋上的风暴正往一个叫美洲,后世叫美国的地方,一步步挪移,而万里之外的华夏,也不能毫无所感。
“民穷盗兴,蒿目时艰,前几日杨四杀掠乡间,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城外竟不在学生治下,贼去,卫所兵又来祸害。城廓人民俱非,膄田闹市,唯有荒烟。经此一战,乡兵元气大伤,学生每日一合眼,便梦见失身城陷,每常惊呼坐起”。闻听张任的话,李振声心中沉重,只得道:“大人艰难险阻备细尝过,一身系合城安危,需努力保重要紧”。
张任道:“扒山虎,扑山虎尚是小寇,本县乃是平原,掩不住大盗。西南去城百余里,舞阳山中方是大盗屯聚之所,除却叶县杨四近万众,张良数千众,汝州另有大盗李好数千众”。严栻闻言惊道:“敢问临颍口丁”。张任回道:“不足四万”。
严栻绝望道:“一路所见,百姓俱逃,看来此行,并非官清民自安一句可了局。贼势如此浩大,华嶙,你知郾城,距此不过数十里,土寇尚如此披猖,我那信阳州,可是大贼盘踞之所,地方上定是马步不如,兼以怯弱,叫人如何实心办贼。唉,千年古路熬成了沟,到了诺大年纪,中了一个三甲进士,都说做官是天下第一等生业,此番只怕有死而已,这人生一世的光景——”。
李振声怒道:“所谓大贼,泰半不过是被裹胁的百姓,且流蹿数省,今日在汝宁府,明日又不知流到何处去了。又者,流贼盘踞真阳,息县,新蔡,固始,岂是尽在信阳州?再者,汝宁府官兵四集,制贼又岂仅区区乡兵?如今唯有一心招聚残黎,为固守计。读了半生舍生取义,得朝廷多年作养,子张为何如此气短!真真与你不同调,若真有那一日,你投贼,俄便投虏,你投虏,俄便投贼,俄们薰莸不同器”。
“华嶙,你!”。“李大人!”。
严栻是常熟人,生长在和平环境中,而李振声却是陕西人,是打乱世出来的,而现在,严栻要去的地方,比李振声要去的地方还要艰危。经历这场不快,三位大人一时无话。静默着静默着,忽然,“华嶙!莫以我交浅言深为异,学生总觉得,总觉得,危亡跷足可至”,张任忽地失态道。李振声与严栻闻言皆是一惊。
一个家人执着杆子上来,点着了房梁下的几盏宫灯,借着增添的明亮,宾主双方细细打量着对方。
“也只得请皇上早为封疆计”,严栻道。李振声心道,皇上哪一日不在为封疆计,他也只得重重一叹,道:“任公,你我乡梓,如今又是邻县,当守望相助,共济时艰,切莫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张任闻听,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临颍城南二十里,一支马队行在官道上,这伙人有的腰里缠着孝布,有的头上扎着孝手巾,各持刀枪,仿佛行进在寻仇的路上。此时,他们缓缓地跟在一辆马车后,马车由两个铁匠徒弟前拉后推,铁匠师傅则坐在车上。一阵风,送来些许秋寒以及雨后的土腥味。孙名亚望着马车,铁匠师傅屁股下是只木箱,木箱上有副对联:风吹一炉火,锤打四方财。孙名亚道:“铁匠的买卖,实打实的家伙,荒年成饿不杀手艺人,师傅做得好买卖”。铁匠师傅惶恐道,大买卖做不成,小买卖日哄人。孙名亚笑道,实打实的买卖,怎是日哄人。
每到拐弯上坡时,拉车的徒弟必会报:一溜慢手里脚。使推车的师兄知道往哪个方向推。“孙先生,跟着这伙打行炉的干啥?”,大堂哥刘洪勋不解地问道。“听闻二哥去登封想寻个炼炉的,莫非先生相中这几个了?”,刘洪起的亲弟弟老三刘洪道问道。
“洪道,乡瓜子,炼炉打铁莫混作一搭,一个是炼铁水,一个是抡锤”,刘洪勋道。孙名亚道,二位莫急,且看着。
到了一处左拐的坡前,“一溜慢手里脚”,拉车的师弟报道。师兄闻听,在后面拼命朝左侧推车,瞬间车子便倾斜了,师傅慌得在车上叫道:“慢啦,慢啦,错啦,住啦”,甚至骑队当中都有人叫道:一溜慢手外脚!已是晚了,师傅刚刚跳下车,车便翻滚到坡下。师傅怒气冲冲地上前,打了拉车的徒弟两耳光,“你是怎生把前的”,马上诸人一阵大笑。
师徒三人下到坡下,忙着抬车,坡上,小米撒了一地,淘米盆子打碎了,米袋子上也被扎了洞,看着师徒三人收拾残局,孙名亚道:“俄这车拉得还没把塌火,若是塌火了,那一地的米粒,便是寨中数百个流民,那瓦盆片子便是郭黄脸,金皋,俄,还有你刘家兄弟”。刘洪勋在一旁闻言,若有所思。前几天,他率人找扑山虎寻仇,若不是老孙死死抱住了他的马腿——
下午,几个孩童聚在衔角,手持瓦片,远远地朝一叠纸抛去,看看能将纸削去多少,这个游戏叫打老瓦。一个孩童象打水漂那样将瓦片掷出,却掷了个空,瓦片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击在了洪记盐店门口的马腿上,那孩童见之,正担心被责骂,忽闻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大叫:“二弟!”。孩童吓得一凛。
洪记盐店门口拴着几匹马,往上是二楼的窗扇,窗扇中,刘洪起看见刘洪勋腰间的孝布,不待刘洪勋说话,便是一声悲呼。接着,三弟刘洪道进来了,却穿了件孝坎肩,刘洪起见之,更是悲从中来。
街上行人稀少,几个孩童还在抛老瓦,终于,老瓦抛到了一个路人的腿上,在路人的喝斥下,几个孩童做鸟兽散了。
在洪记盐店临街那几根工整的窗棂内,刘洪勋道:“送回四弟尸身,赔了五百两银,又托张良来说和,那张良到了庄上,将大道理说成片,小道理说成串,说那黑头跑了,黑头便是跑了,也是扑山虎有意纵走的。洪礼,洪道,洪信几个,红了眼要与洪超报仇,那天不是孙先生抱住马腿,我便率人与扑山虎兑命。吃了这一场亏,弟弟们都怨恁抛下洪超不管,信也不报一个”。张良与杨四同为舞阳大盗,手下也有数千人,居然亲自登门为扑山虎与刘洪起说和,此事不一般,但刘洪起顾不得思虑此事,他沉浸在失去手足的悲痛中,刘洪超可是他亲弟弟。
一个堂弟劝道:“二哥别要如此,伤筋动骨需将养一百天,抽抽搭搭地害疼,再带裂了伤处”。三弟刘洪道叫道:“哥,大哥要调寨里的弓手报仇,孙先生硬是不让,就等着你说句紧话”。
“得饶人处且饶人,既是赔了礼,咱们这点人也斗不过人家,且待来日”。
“哥!”。
“老二!你装得是什么鳖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