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刘洪超
“今日拜恳,不是俺掯吝,不上得意楼宴请二位大人,只因有些话,在别处不方便”。两天后,郾城县西关,门头上挂着店旗,上书洪记盐店。二楼的窗扇内,刘洪起打横相陪,上首坐着两个官吏,一个头戴乌纱,一个头戴幞头。所谓幞头就是去掉两翅的乌纱帽,戴幞头的是郾城典史常自谦,典史相当于县公安局长,在大明却是不入流,连从九品也不算。另一人则是郾城主薄田元纪,主薄是八九品的官儿,大约相当于县政府的秘书长,在县丞下面,县丞则相当于副县长。田元纪道:“这二位是学生的远亲,一向少疏了些,不免丢得淡了,今天却肯叫学生一声姨丈,老常,莫在晚辈面前塌了俺的面皮,老常,常爷,常爷若是这个调调,咱也不敢相扰”。郾城典史常自谦笑道:“这不是没要紧么,便是不看在田大人份上,这西平刘爷谁不晓得,好不四海,平日个巴结还巴结不上,今个扰了刘爷的酒,明个便能吹嘘与刘爷一桌坐过席。只是待刘爷那船货来时,正是新知县到任,谁晓得新知县是啥气性,徐顾不徐顾地,也没个准保,这事象是不能行的”。
田元纪关切地问道:“是甚人,如今只有老苗子举人肯来河南做知县,听说却是个新科进士,姓李”。这时,刘洪起一使眼色,刘洪超摸出两大锭银子,分别放在二位大人面前,一锭足有五十两。常自谦推辞道:“如何使得,莫说这点事不值这许多,就是看在田大人份上——”。田元纪也叫了起来:“这成不得,咱们自家人,收了你的银子,我还算个人”,只是干说不动。
推拒了一番,二人终于将银子笼入袖中。田元纪对常自谦道:“老常,他娘的,鳖气不吭。你是郾城的地头蛇,这么点勾当,谁敢使气吹你!俺在刘掌柜面前说了大话,今个若是办不成这事,这门子亲戚便跟俺打断”。常自谦为难道:“若无花押文券,这一船货也扎眼了些。我做了几年冷局,许大年纪方转了这个官”。刘洪起道:“叫大人作难了,待俺的船来了,大人只作不知。实是修寨急着用火药,如今这情势,半月前俺由真阳回来,一路上,先是被流贼掳了去,逃出来,马又叫土寇劫了,再迟一迟修寨,不免心里毛焉”。田元纪道:“修寨非要火药?”。
刘洪起道:“一錾一凿地,得錾到啥年月,急切难以,前个,侯鹭鸶要了俺二百石粮,寨子若是晚起几个月,不得再被勒索,这通不算啥,俺刘家上千口子人咋治?”。听了刘洪起的渲染,常自谦拍了一下桌子,道:“待刘老弟的船来了,只管起旱,情管放心,没人琐碎。娘的,俺郾城也该修寨了,离着西平四十里”。刘洪起连忙起身,不停道,铭感之甚,铭感之甚。田元纪若有所思道:“贤侄,土寇势大,临颍那厢有扑山虎的几百人”。常自谦笑道:“田大人多虑了,刘爷是做啥的?刘爷担心的只是白道”。
酒宴终于结束,盐店门口,田元纪面红耳赤地对刘洪起兄弟叫道:“二位贤侄,来家坐坐,恁妗子想你哩”。刘洪起心道,喝高了,管你叫姨父,却管叫你老婆叫妗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只得胡乱应了几句,将两个醉汉送走。街上隐隐传来常自谦的吆喝:“官上休保人,私下休保债,不做媒人不做保,这个快活哪里找”。刘洪起道:“不是正道货。一对酒迷瞪,胡吃海塞,喝得鼻塌嘴歪,识不得鸡娃鸭娃”,便与刘洪超回到杯盘狼藉的二楼,郭虎也进来了。刘洪起道:“登封之行,要是弄不到火药,这一百两喂狗的银子便白使了”。刘洪超吱唔道:“俺与登封不熟,这回看郭虎的”。郭虎闻言,却苦了脸。刘洪超道:“咱寻个背静处卸船,何必使银子”。刘洪起道:“背静处没码头,摸摸捞捞地,成了做贼,不妥”。
崇祯七年九月中旬,黄昏时分,在郾城与临颍县交界处,一孔石桥出现在眼前,周围是半枯的芦苇荡,芦苇之中还有许多半人多高的狗尾巴草,芦苇根被浸泡得发出腐臭,硕大的秋蚊子不时撞在脸上。刘洪超道:“过了小商桥便是临颍县”。刘洪起道:“当年杨再兴就是在这里大战金兵的?”。刘洪超道:“那可是条好汉,岳爷爷火化了他,骨殖中拾出的箭头有两升”。刘洪起道:“细发处皆作不得真,或是三百人敌十万金兵,或是五百人敌三万金兵,或是一升箭头,或是半升箭头,小商桥多半也不在此处”。正说话间,或闻一声呼哨,芦苇剧烈地椅起来,刘洪起心道不好。随着苇丛的一片乱响,芦苇丛中涌出数十人,这些家伙个个歪瓜咧枣,天花,麻脸,瘌痢头,烂眼,持着刀枪弓弩。一个黑衣汉子用刀拨开芦苇,现身出来,他道:“如今光景越发难过,往哪寻吃讨救哩。五更鼓里便在这候着,候到偎黑儿,只候着几个旧衣薄裳的穷棍,一个二绺绺麻绳捆铺盖的花子,可算绰到影儿了”。刘洪超叫道:“扑山虎的狗崽子,踩条子也换处所在,莫玷辱了小商桥的英烈”。黑衣汉子笑道:“刘楼走盐的大爷,久荷高雅,正要请教。甚英烈,才将那位爷还说作不得真,还请爷给咱指指,在何处踩条子方合风水?”。刘洪超骂道:“咱身上只有几枚你爹的口含钱,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取”。那汉子笑道,杠子头,耍能哩,便不再理会刘洪超,他看向刘洪起的校尉制服,问道:“崇王府的?兴是郭黄脸,却不是个黄皮寡瘦的,脸也不甚黄,许是搽了粉”。匪众大笑。黑衣汉子道:“那汝宁地面,崇王又是置地,又是走盐,汗水都流到他一家去了,饶是他的伙计刘扁头都挣得泼天似大家业”。忽然,有人叫道,白脸是刘家老四。汉子道:“哪个老四?”。
“芙蓉枪刘洪超,正明古道刘扁头的亲兄弟,老二,老四是堂兄弟的排号”。黑衣汉子问道:“真哩巴巴?”。那人道:“莫不我哄恁?”。
那汉子闻言呆了呆,随即笑道:“走杀金刚坐杀佛,马上跌死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造化,今个便拿老四去换老八”。刘洪起道:“老八当日饶了你家大哥,就这般恩将仇报,彼此无光,薄了面皮不肯通融?”。黑衣汉子道:“大杆架念念不忘,常说枪还可那般使,久欲请刘老八到寨里请教,兄弟们也久闻吃了刘老八的肉长生不老”。匪徒们哄笑起来。刘洪起道:“事是老八做的,咋寻上老四?一人做事一人当,岂可嫂嫂替姑娘”。黑衣汉子笑道:“正是此理,刘家做事刘家当”。
刘洪起看着身前的十几张弓,当地一声,将刀抛在地上。
“大哥!”,刘洪超叫了一声。随即,他冲匪徒叫道:“这是崇王府的校尉,还请诸位超生”,又用枪尘一指郭虎马上的包袱,道:“这是金子,诸位得了俺,得了金子,还请放过崇王的人,中不中?”。黑衣汉子笑道:“中!是个扛硬的爷们,中是中,得了马才真中”。匪众笑了起来。紧张气氛结束了,一个土匪一边在身上乱抓乱挠,一边哼哼着:疥是九条龙,先从手上行,腰里转三圈,屁股上搭老营。
三匹马被牵到一边,刘洪超背着手,正被捆绑,刘洪超道:“怪俺不听哥的,那弓——”。刘洪起呼道,老二!刘洪超不由垂下了头。刘洪起回身,指着那装着滑轮弓的布袋,冲黑衣汉子道:“既是做杆子,还请有些杆儿气。请扑山虎大杆架千万看在此物分上,饶我兄弟性命,大杆架得了此物,胜得黄金千两”。杆儿气就是义气,而杆子则是土匪,这个杆指的若是土匪,杆儿气就是匪气,而非义气,刘洪起硬是混淆了概念。
“果然是合用的家伙,你兄弟的性命都在咱身上。唉,这弓,这马,这金子,这人,一总承情罢了。谁制哩,肚里倒是有些经济”,黑衣汉子用滑轮弓连放几箭后问道,问话时眼睛都不离弓,他赞道,有意思多着哩。这时,郭虎慢慢挪向他,冲他一拱手,道:“好汉行个方便,让俺跟着爷,有个照应”。黑衣汉子瞄了郭虎一眼,吟道:“拉大锯,扯大锯,婆家院里唱大戏,请闺妇,待女婿,小外甥,也要去,一个巴掌打回去”。引来一阵大笑。忽地,郭虎身形一闪,欺身上前,瞬间便锁住了那汉子的脖子。那汉子两手扒住郭虎的胳膊往外推,嘴里呜呜乱叫。郭虎喝道,莫乱动。说罢,一抬脚,匕首已由绑腿到了手中,抵宗衣汉子的太阳穴。看着这突然的变故,众人都惊呆了。
天渐渐黑了,双方还在对峙。
“杀了俺,刘老四也得留下,放了刘老四,当家的剥了俺,还不如叫恁给俺来个痛快的”。
“俺会给恁痛快”,说着,郭虎又往黑衣汉子脸上划了一道。那汉子嚎道:“你们它娘的是死人,不会往刘老四身上招呼”。一个土匪闻言,挥刀往刘洪超腿上砍了一刀,刘洪超呻吟了一声,刘洪起大怒,飞腿踢翻身旁一人,闪电似地腾挪了几步,已将那匪徒的腰刀夺在手中。就在双方要火拼时,刘洪超高喝一声:“俺跟恁们走!”。
夜色屏蔽了世界,隔着小商桥,双方只闻话语声。“得了弓,得了金子,还不知足,要是伤了俺兄弟,俺将扑山虎割三千六百刀,再炼成骨胶”。“不说金子俺都忘了,快将马赶过来,金子还在马背上驮着哩”,对岸叫道。
“哥,你快走”,接着,是刘洪超的一声呻吟。对岸叫道:“将黑头放还,不然这便剐了刘老四”。然后是刘洪起急切的声音:“还不放开,留他何用!”。再接着是郭虎的一声滚,一道黑影扑向桥面,跌撞着向桥北跑去。待黑头过了桥,刘洪起叫道:“俺的话听真了,若伤了俺兄弟——”。“他娘的,还充硬,放箭!”。
刘洪起只觉身后一股大力袭来,便趴在了地上,郭虎已是压在了他身上,随即,两匹马的悲鸣盖过了嗖嗖声,然后是嘭然倒地之声。
桥对面似乎又传来刘洪超的一声呻吟,刘洪起心中一紧。“老二”,黑暗中,刘洪起贴着地皮,无力地唤了一声。
我是受尽酷刑的二弟,还是那个从银都大厦上跳下的人?是在酷刑后恢复意识,还是在坠地后灵魂出壳?已经有了意识,周身却动弹不得,这便叫梦魇吧,要是搁过去,他能急得在梦中昏过去。但他早已学会了对付梦魇的方法,他先勾了勾小指,又动了动食指,再抓了抓手掌,接着,弯胳膊,挺腰,这便坐了起来,却是坐在一片茅草中,地上隐约还有田垄的痕迹,也不知这片地亩抛荒于何时。刘洪起坐在地上抬头四顾,晨曦又一次屿了沙河,一滴露水由树叶跌落,拍在额上,刘洪起猛地一凛,回归了现实,他叫道:“洪超!”。“掌家的”,郭虎在一旁叫道。
篝火边放着那条装着金子的褡裢,郭虎由火堆里扒出几团泥,剥开,肉香溢出,里边是泥鳅。在郭虎的一再劝说下,刘洪起勉强吃了一点。“掌家的,不管啥时候,把事往好处想,把劲儿往好处使,有那工夫绝了念想,不胜多想想点子,回去与大爷商议,看看如何救四爷”,郭虎劝道。刘洪起只是呆呆地看着河面,奶奶在他头脑里说,别去大河玩水,出了事,咋向你爹交待?刘洪起心道,出了这种事,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交待,悲痛则是第二位的。他如何向大堂哥交待,如何向三弟刘洪道交待,又如何向弟妹交待。他有一个预感,一个不好的预感。另外,他还有一句话,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却是要说与郭虎的,那就是,昨天,你不该劫持黑头的。
一艘渔船行过,撑篙的船夫吟道:小镗锣,当当当,北乡穷人来逃荒,前边走着妮家爹,后边跟着妮家娘,妮妮恁别哭,前边就是小车屋,支上锅,打糊涂。刘洪起呆呆地看着渔船远去了,脑海中浮现的是一片风雪,少年的他与更加少年的刘洪超,衣衫褴褛,拖着打狗棍,穿着露出脚趾的破鞋,行进在人间的寒冷中。
也不知刘洪起呆坐了多久,“走”,他道。“去哪?”。“盐店,寻两匹马,上登封”。“不救四爷了?”。“咱救不下,看他的造化了”。“掌家的!”。
“我死了,也就了了,我解脱了,世事也解脱了”,刘洪起背向郭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