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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替天下人报仇

第二天。院外庄稼地的蝈蝈声中,院墙上开满红的,黄的,紫的花朵,那紫红色的,象一串串小刀的果实是眉豆,眉豆应该春天才有,开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什么祥瑞,如今气候反常。邻院的一棵雁过红将几枝青果伸了过来,雁过红是一种柿子,十月果子变红,是谓雁过红,这个时代主要的水果就是柿子与梨,至于苹果,直到民国时期多数中国人还没见过。墙角靠着一只大车轮子,上面钉满铁钉,马棚里立着一头牛,瘦得可见一根根肋巴骨,它原本是头耕牛,只是落到流贼手中便沦为菜牛,马棚里的马却都膘肥体壮,叭地一声,一个马夫在马身上一巴掌打死个牛绳。院中的两口大锅正在煮黄豆,煮过再晒干,以便久存。孙二正在看马夫铡草,铡草讲究草不过寸,需铡得很细,烧锅的老马夫吟道:“人家有钱咱没钱,穷得到不得人跟前,风吹大路起黄尘,今生活得不如人,粮里头数那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我可怜,有朝一日天睁眼,改朝换代活两天”。一首吟过,老马夫继续吟道:“锄也是咱,耕也是咱,打下谷子不由咱,借一还二外加三,老驴打滚不得完,簸箕簸,扇车扇,一石交成八斗三,小秤出来大秤算,颗颗筱麦全逼干。大明天下日月赖,两州五县挖苦菜”。

这时,有马夫上前禀道:“刘四说,要甚豆油,往马身上抹点猛火油一样薰虼蚤”。孙二闻言怒道:“抹猛火油,娘那个匹,要是将马烧死了,他刘四担待得起么!罢,待俄去和他说”。忽听身后响起一声“歪畜!”,他回身一瞧,只见刘洪起正立在院门口。驴三松开铡刀把,涎着脸迎了上去,正待开言,刘洪起冲他怒道:“休要献浅,个奸蛋,冬天还早,就抢炕头掉锅里,头伙只盛半碗争食吃,欠调教”。驴三灰着脸退了下去。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昨天被刘洪起掌过嘴的张队官上前道:“往后都要叫刘先生,刘先生是掌盘子的世兄弟,不日便要做军师的,刘先生住不惯中军,且在这里委屈几天,若敢对刘先生有半点不敬,一顿板子呼杀了!”。又对刘洪起道:“先生果然是有些造化的,昨天挨了先生一耳巴子,可气迷俄啦,俄正欲使性子,猛不腾儿,想起俄哥说的,要俄挫挫性,这才按住。似先生这般犟筋,俄还未见过,昨个若是换做旁人,信不及先生,弄把锯来,再把先生赤棱赤棱锯了”。刘洪起道:“谢谢恁,谢谢恁哥,俺以后也要挫挫性儿,将恶气揣怀里,将好气使出来,恁下去吧”。几个抬筐抱坛子的兵卒上前,刘洪起吩咐将物什都摆到磨盘上,这些军士便也下去了。

刘洪起立在磨盘前,扫视众人,他迎着歪嘴惊恐的目光道:“莫吓破了胆,咱不寻你算帐”。

孙二两手在围裙上擦着,上前问道:“刘,先生,这是——”。刘洪起指着筐里的疏菜道:“黑个做菜糊糊,几个月没吃着菜了?都瞎逼日眼地夜盲症,再不吃还要得败血症”,指着大坛道,这是豆油,做菜糊糊时放些,又指着小坛道,这是猪油。孙二上前,揭开坛子闻了闻,马夫们也围了上来,有人道,昨日不该错恼了刘先生,吃了刘先生好一脚,肋巴骨疼到这咱”。有人道,猪油拌秫秫,可是香。有人道,三好吃,黄澄澄的油糕,软不秧秧的穈子窝窝,新媳妇的嘴。孙二道,先生这一去,俄半晌不得劲,生怕有个好歹。刘洪起闻听,冲孙二一拱手。

又白话了几句,刘洪起吩咐道,一身的钉疙瘩,将那席子,各人的衣裳,使沸水烫烫。说罢往堂屋去了,钉疙瘩便是疥疮。进了堂屋,刘洪起回身道:“上床歪歪,半宿未睡,说话都轻些,莫要吵嚷”,说罢便关了门。穷人家一间屋子半啦炕,一盘炕占了半啦屋子,刘洪起躺在炕上,手指搓弄着一棵萋萋芽,在找寻着另一个世界里的童年,萋萋芽,叶片两边带刺,传说鲁班被小草喇破了手指,因而发明了锯子,喇破鲁班手指的小草多半是此物了。另一个世界里的梦很近,又很遥远,刘洪起找寻着,找寻着,找寻不着,便去了梦中找寻。

说是都莫要吵嚷,刘洪起睡到黄昏时分时,还是被吵醒了。只听窗外有人唱道:第一次瞅你,妹子你不在,你娘打了俺两锅盖,第二次瞅你,你哥将俺撵出了咱村外,第三次瞅你,你正在,搂着你亲嘴**奶——

孙二端着碗放了油盐的韮菜糊糊,喝得心满意足,忘了形便唱了起来。忽听堂屋传出声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众人由碗上抬起头,专注地听着。驴三低语道:日怪,吼得什么嘛介?不多时,堂屋门吱地一声开了,刘洪起走到院中,孙二惶恐地迎上来,道,忘了先生的吩咐,扰着先生了。刘洪起道,老睡也不好,我起小便将个头睡扁了,待大时,旁人便叫俺刘扁头。众人闻言看去,刘洪起的头果然有些扁。有马夫道:“敢就是西平县的刘财东?将盐店开到河南三府十七县的,做的好大事业,挣得泼天似家业?”。刘洪起笑道,不过是个私盐贩子。那马夫道,真是刘大官人,这不说是刘扁头,俺通不晓得是谁,昨天俺有眼无珠。说罢,居然冲刘洪起跪了下去。刘洪起不耐烦道:“起来,莫惹人嫌憎,甚刘大官人,你去问刘国能,可知西平刘扁头是谁?俺在他眼里虼蚤都不算,虼蚤还能咬他两口”。这时,歪嘴吭哧道:“依着刘先生吩咐,席子用滚水烫过哩,今黑个没得虼蚤”。众人笑了起来。孙二小声道:“西门庆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西门庆称得起大官人,先生有何称不起”。刘洪起闻言瞄了孙二一眼,西门庆是开生药铺的,难不成这位看过金什么梅?孙二问道,先生是如何到此间的?刘洪起道:“倒了运,他一队兵遇着俺走盐,俺便被拿来了,伙计也叫杀了七八个”。

“先生,给恁留着饭哩”,一个马夫端来碗,刘洪起接过菜糊糊,喝了口,冲孙二道:“老孙,将你的手递与我”。孙二端着碗,疑惑地起身过来,蹲在刘洪起身旁。刘洪起抓住孙二的手,发觉手上老茧很少,刘洪起道:“这手细发地,是拿笔杆的手”,还待再说,老孙却抽回了手,将手归到碗上,默默地吞咽着。刘洪起叹了一声。马夫们也都低头故作不看。

过了片刻,刘洪起轻声问:“可曾发过?”。孙二轻声回道:“也科过几遍举”。说完,孙二不再答话,如果他孙二愿意吃香喝辣,早就向刘国能毛遂自荐了。院中无人言声,刘洪起没头没脑道:“日逐地在营中杀人剐人,他留俺在中军居住,那魔窟俺岂住得惯,无所不为,前个剐掉了两个秀才,就是喷血大骂,不为所用方遭奇祸。我与他只有一宗不同,我不会向害人”。向害,在害的前边加个向字,是流传了几百年的河南土话。没人敢接刘洪起的话茬,良久,孙二轻声道:“昨清早,谢先生那一拳”。

刘洪起敲打着空碗道:“肚子妥贴了,心里却不妥贴,只因俺得食了,终有人不得食,俺得活了,终有人不得活,如此这般,只怕得活也只是一时,终有一天,大家都不得活”。说罢,起身回堂屋。天色渐晚,一个马夫道:“人真是没出息,一天不吃都不成”。又有马夫端着空碗起身,看了一眼马棚中那头骨瘦如柴的牛,叹道,庄稼人咋能没牛。黑暗中,歪嘴忽闪着大眼,莫测高深道:“不了咋介,饿死球?”。夜深了,厢房中传出鼾声,院中,孙二蹲在火堆旁,将衣衫在火上烤着,火中叭叭炸响,却是虱子跌进了火焰山。片刻后,孙二两手拄着膝盖站起,发出长长的叹息。

数天后,闯塌天的中军客厅,刘洪起两手捂着茶碗,正在神侃,“这大明,朱重八朱老四爷俩是暴君,以后代代昏君,宣宗是朱重八的重孙子吧,人称促织皇帝,是个斗蛐蛐儿的,宣宗的老子死于女色,宣宗的儿子是英宗,就是土木堡那位,险些失了江山的。大明二百多年无非害民以逞四个字,把天下祸害得不要不要地。日后兄弟扶佐大哥登了大位,大哥需答应兄弟一件事”。刘国能坐在一座雕花围屏前,笑道:“贤弟尽管说”。

刘洪起道:“将南京的孝陵掘了”。刘国能闻言,先是诧异,之后笑道:“老朱家莫非与兄弟有仇?兄弟不是劝俄莫去动凤阳祖陵么?”。刘洪起道:“大哥若是成不了事,便莫去乱动,若是成了事,便掘孝陵,掘祖陵,掘昌平十二陵,替天下人报仇!”。

“好!替天下人报仇!”,刘国能一拳砸在案上。

刘国能心道,替天下人报仇这几个字,若是绣在大旗上,得失如何?能迎合多少人心,又是否意味着与大明决裂,断了后路?他心中一时决断不下,只是敷衍道:“待俄成了事,定然依了兄弟,掘孝陵,掘昌平陵,掘凤阳陵,掘泗州陵,替天下茁茁实实地报一回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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