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入土为安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有没有这样一种行当,专门教你,怎样杀人。
抽出一张花笺,铺于檀案。挽起合欢袖,拈住白玉管,轻蘸翠墨,漫挑灯芯,走笔宛转间落下几行明丽的簪花小楷,字字浸着透骨香寒。
“我是如此地恨着那人。恨不能令之身首异处,恨不能令之肠穿肚烂,恨不能令之,碎成万片。吾欲其死,奈何求之不得法。此恨日萦夜绕,啮肤噬骨,坐卧难安。天若有灵,请赐我解恨良策,但偿所愿,甘为十世牛马,永堕无间!”
夜凉如水,人静风悄,圆月下鸟翼飞掠,转眼暗渡天涯
“老太太叮嘱哥儿姐儿们:待会儿进山门的时候只能进右边那道门,哥儿先迈左脚,姐儿先迈右脚,千万不可踩门槛。”庄嬷嬷立在道旁,提着声儿向落在后面的众人传达燕老太太的指示。
莲华寺年年都要来,年年进山门的时候老太太都要叮嘱这么一句。为什么只能走右边那道门呢?因为中间的门叫做“空门”,只有出家人才能出入。燕七五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燕家人来烧香,糊里糊涂地就走了中门,正碰上寺里的老和尚要下山云游,一大一小一僧一俗就在门下打了个对脸儿。
老和尚低头问燕七:来易来,去难去,施主缘何而来?
燕七唬得一个哆嗦:我非我,家非家,您以为我愿意?
老和尚就拍了拍燕七:道法自然,顺势为之。
燕七目送老和尚下山:不愧高僧,多谢指点。
……喂,等等。“道法自然”不是道家学说吗?高僧你……知识略杂啊。
后来老和尚在山下被香客的马车给撞了,担架抬回来,没云游成。
打那以后每年惯例到千叶山莲华寺烧香的时候,燕七都对寺里的僧人敬而远之——天机不可泄露,万一再有那么几个道行深又管不住自己嘴的话多老和尚看出她什么来,被老天爷降下惩罚,落得个残胳膊断腿的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莲华寺每年正月二十六日,都会大开山门,广纳香客,讲经开斋,一连三日。燕家老太太信佛,年年正月二十六都要带着一大家子上山进香,进个香还不够,还要听讲经,听讲经也不够,还要吃素斋,莲华寺的素斋远近驰名,听闻皇帝佬子也会偶尔微服前来蹭和尚们的饭吃。
莲华寺的客舍就是为燕家这类大保健要做全套的讲究香客准备的,进香听经吃斋休闲样样做足,至少也要两天时间,客舍就是必备之处,打扫得倒是很干净,一水儿的三合小院,一套连一套,塞个几十户燕府这样规模的人家儿不成问题,满京城信佛的大府高门真有不少,年年这个时候都能将客舍塞得满满。
莲华寺所在的千叶山位于京都太平城北郊,四围群山绵延,雄秀苍远。千叶山仅是群山中的一座,不高,胜在景致清幽,山间遍生松柏,即便是在这残冬未尽的时节仍然满目苍翠,因而不分寒暑,常有骚人墨客善男信女游赏其中。
燕家年年来,景致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新鲜,烧完香听完经,将一早预订下的客舍安置妥当,剩下的时间就是聊天寻友等饭吃。
燕老太太和她的老姐妹李老太太在东边院子上房里叙旧的时候,燕七正窝在西边院子的西厢房里看书,书名叫做《大侠陈宝强》,外头书铺租的小说话本,大侠的名字虽然接地气了点儿,故事写的还是不错的,说的是男主人公陈宝强幼时父母被人杀害,他从小刻苦学武立志报仇,然而父母死时他年纪还小,并不知仇人是谁,经过一番调查,发现嫌疑人有甲乙丙丁四个,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像他的仇人,那么仇人究竟是谁呢?果然吊胃口的情节最好看。
“看到第几回了?”坐在燕七对面的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开口问。
“才第十三回。”燕七只看了十分之一不到。
“陈母没死,仇人是马有才。”燕九少爷手揣在袖里,垂着眼皮儿悠悠道。
“……”
怒る。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亲生弟弟都这么欠抽。
“白养了你这么大。”燕七默默合上书。
“份内的事,不要抱怨。”燕九少爷依旧慢吞吞地说话,拿眼瞟了瞟面前青花瓷的茶盅,燕七就条件反射地拿了茶壶给他续上茶,“口嫌体正直。”燕九少爷给她这一行为定性。
话是跟燕七学的,事实上燕九少爷已达十年的人生第一个学会说的词就是“卧槽”。
第二个学会说的是“七”。
“爹”和“娘”是直到三岁上才学会说的,因为身边没有实物,无从教起也无从叫起。
爹娘呢?说起来满把都是鼻涕。
燕氏一族世居京都,分宗后家里最大的boss就是燕老太爷夫妇,一口气生养了四个脆生生的嫡亲儿子,大儿子做了文官,二儿子做了武将,三儿子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四儿子在家待业啃老。
单说二儿子,也就是燕七和燕九少爷亲生的爹燕二老爷,做武将做到了边关去,镇守祖国的北疆大漠,去赴任时燕七不到两岁,燕九少爷几个月大,去没多久,边关起了战事,一封战报抵京,阵亡名单里头一个就是燕二老爷的名字。
且不说燕家上下如何伤心欲绝,守边大将战死,尸骨总得运回京都安葬吧?战报上却说“尸骨无存”,这不是怪事么?就算是被乱刀砍碎了,那也还能留滩肉泥儿呢,尸骨无存,怎么个死法儿才能死得连个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人都说“入土为安”,逝者不入葬,生者心难安,然而那边正忙着打仗,谁有功夫给你寻尸首?合府上下伤心难过的时候,燕二太太连夜悄悄出城,直奔北漠边关,留书只有八个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燕二太太是武将家的闺女,虽未学过功夫,骨子里却有着武将世家传承的胆气和刚强,咬着牙将儿女暂时托付给燕老太太照管,怀着满腔悲痛踏上了千里为夫收尸之路。
待到了塞北,燕二太太傻了眼:特么站城楼子上亲自带人巡视的骚包玩意儿不是我家老头是谁啊?!青天白日活见鬼啦?!
后来知道是战报有误,更正的战报在燕二太太离京的时候已经快抵京了,两下里打了个时间差。
丈夫既然没事,燕二太太就要立刻回京,家里还有俩孩子呢,要不说女人难做,顾完了丈夫顾孩子。人还没离城,皇帝佬子的旨意到了:凡驻关将士,未得皇诏,不得擅离。携带去的家眷也要留下,免得混入敌国内奸,什么时候准许回来了,还得先经过“清白调查”才能入京。
这借口只能骗鬼,事实则是彼时朝中皇储之位竞争正烈,多方势力博弈之下总会有池鱼被殃及,政客们的心思不易猜,每一道命令的颁布都自有用意。
燕二太太就这样带着一脸卧槽地被留在了边关,随着燕二老爷一驻至今八年余,有家不能回,有子不能寻,每日望穿泪眼,只能三天一张纸条、五天一封家书地往回寄,靠此同自己远在天涯另一端的儿女联络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