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是什么呢。

维克多·卡普什金一直觉得,是孤独。

明明他也不是一直一个人孤零零待着的,从小到大虽然不说照顾得多温馨周到,但身后的保姆和保镖也是从来没有少过的。而他觉得孤独的原因倒不是别的,只是在那座大房子里的时候,他的父亲大多数的时间是和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小的女孩儿待在一起的。

维克多一直被教导说,要叫她们母亲和姐姐。

他试过这么叫,然后被打了。

叶卡捷琳娜·卡普什金,他的“姐姐”,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让他吃了一嘴的土,然后死死地踏在了他背上。

“野种也敢叫我姐姐吗?”

她向他吐口水,然后晃拳头威胁他:“再敢叫我姐姐,叫我母亲妈妈,我就扒了你的皮。”

维克多眨眨他碧绿的眼睛,点点头。他随即被踢了好几脚,然后一个人在叶卡捷琳娜走远后拍拍自己身上的土,站了起来。即便是这么被对待了,维克多也不得不说叶卡捷琳娜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她继承了自己母亲典型的斯拉夫长相,高鼻深目,双眼泛着天空一样的浅蓝。几乎每一个来卡普什金长官家里的人都会说一句,他的女儿是个天使。

是的,一个对自己的弟弟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的天使。

维克多擦干净自己的脸,看看周围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清洁自己的佣人,一个人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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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习惯了。

私生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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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民风彪悍到女人可以扛起一根圆木的国度里,维克多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健康地活到懂事的年龄的。他跟叶卡捷琳娜的生日也就相差几个月,而他的存在几乎明晃晃地昭示了卡普什金长官在妻子孕期的出轨。

卡普什金夫人无疑是极端恨他的,但这个高傲的贵妇人对待她婚姻生活的污点的方式,仅仅只是置之不理而已。

他过得好也当做看不到,而因为看他不顺眼便遭到自己女儿的殴打,更是看不到。

这样看起来好像轻飘飘的,但从她而起的,顺便暗示给了所有人应有的态度就这么慢慢扩散了开来。之前他在哭的时候还会有人过来给他擦眼泪,而后来哪怕是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放肆地尖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对他说话。

一群大人将他围在中间,就那么看着他从最开始的亢奋到最后蜷缩起来。

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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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维克多自己也觉得,能平平安安活到上大学是个奇迹——他在所有人的漠视中,没有学坏,也没怎么学好,每天过着在别的小男孩看来乏味至极的人生——他们会光明正大地唾弃他不像俄罗斯人,并且自作聪明地加上一句“毕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仿佛这样能够让他受伤一样。

嘿,别傻了伙计们,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的。

维克多每次都要老气横秋地在心里叹口气,然后默默地想着自己以后上大学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都想好了。

他的成绩其实很不错,刻意保持着比叶卡捷琳娜差一些的水平却从来没人发现过。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他可以趁自己高中毕业的暑假,卡普什金长官例行带夫人和叶卡捷琳娜出去玩的那段时间里偷偷逃到美国大使馆去,带上自己所有的证件和成绩单,搞个政治避难的身份随便去美国上个大学。

读个金融或者计算机,毕业之后养活自己肯定是没问题的。

维克多带着这个念头,在他那个暑假前异常安静,每天躲着叶卡捷琳娜走。即便是遇到了对方,低着头假装自己还是唯唯诺诺不敢看她,以免自己眼睛里得意的样子被发现。

叶卡捷琳娜虽然不喜欢他,但家里没有了让她随时抽一鞭子的沙包,她也不会高兴的。

顺带说一句,叶卡捷琳娜现在越发好看,出入上流社会的时候总有不知情的酗子追在她身后要送她回家。

喂,这家伙前天刚刚打死一头棕熊。

当然,是用枪。

但维克多毫不怀疑,叶卡捷琳娜空手也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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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维克多的梦想悄悄地就破碎了。

在卡普什金家例行的暑假出游时,卡普什金长官意外地将他一起带上了。这让维克多很惊恐,并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他跟保镖坐一辆车,想问也问不出什么,只是看着风景,心就那么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莫斯科郊外,越来越多的军官,越来越密集的哨兵。

这是他用屁股都想得到的地方。

他忍不住想要骂娘,后来又觉得那个刚生下来就死掉的女人太可怜,硬生生在心里就忍住了。

见鬼的伏龙芝。

维克多几乎一瞬间就遇见到了他接下来几年的命运。

而现实也的确如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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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给自己的女儿取“叶卡捷琳娜”这个俄罗斯女大帝的名字就不难看出,卡普什金长官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叶卡捷琳娜也没给这个名字丢脸,所作出的种种强硬行为也的确让她在一所男人的军校里名声四起——这并不仅仅因为叶卡捷琳娜是个女人,还因为叶卡捷琳娜那根随身携带的马鞭。

维克多将自己藏在人堆里,每当听说叶卡捷琳娜又抽了谁之后就觉得肉疼。不仅仅因为他想起了被叶卡捷琳娜统治的恐惧,还因为那群被叶卡捷琳娜打了的家伙过不了多久就回来找他打一架。

这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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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对自己灵魂中那个绝对不可动摇的、收缴了自己全部爱慕的家伙的一切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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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迟早有一天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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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很后悔,没能帮你解决我来之前你就面对的问题。”

格润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曾经对他说,还挠挠头发。

“因为如果我走了,就没人能再帮你了。”

说这句话的格润有点内疚,水润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脸。

“叶卡捷琳娜会不会继续欺负你?”

她有点舍不得地摸摸他那张俊俏的脸蛋。

“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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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格润也有这种可爱的时候,天真得完全以为自己能够平安地离开。她一直不知道的是叶卡捷琳娜对她如同地狱般涌出的业火那样浓烈的妒恨,以至于叶卡捷琳娜早就计划着要将格润留下来。

在格润得到了那个卡普什金长官曾经得到过的称号的时候,叶卡捷琳娜就决定,要么称号留在伏龙芝,要么格润留在伏龙芝。

维克多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女人疯了。

“你必须帮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叶卡捷琳娜说:“那个中国女人走了之后,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死活的。”

她拿着刀子想要划他的脸,但被一下打落了凶器。

“你——!”

长身玉立的金发青年伸出手,单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原来那唯唯诺诺的表情已经完全不见,现在碧绿色眼睛里只有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

“她走了也会在乎我的。”维克多叹了口气:“而我还想活着,毕竟说不准哪一天打起来了,我还能在战场上见到她。”

叶卡捷琳娜的挣扎在他看来一点威胁都没有,而他则一点点地告诉着这个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呢,希望她平安到家,也希望我顶着这张她喜欢的脸蛋活到我们再见的那天。”维克多觉得自己耐心急了:“所以在此之前,任何想要阻挡我的人,我都不会手下留情的,姐姐。”

他的话语很温柔,掐着时间算好了昏迷过后的二十秒,然后才松开了叶卡捷琳娜。

与俄罗斯大帝同名的年轻姑娘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宛若进入了深眠。

而他们被人发现时,格润早已抵达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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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去做实验,这算是卡普什金长官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被注射了不明液体的疼痛,送大脑的神经和骨髓深处一阵阵尖锐地爆炸开来。

汗水汇聚在一起,如同溪流般流下,浸透了衣衫。

身边人发出野兽般的悲鸣,有人已经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只有维克多·卡普什金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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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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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不知道忍了多久才睁开眼睛,他看到了白大褂们跃动的身影和如雷鸣般的欢呼。从一个未遂的杀人犯变成一个英雄,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183个试验品,只有他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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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棒。”医生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什么支撑你度过了最难过的日子呢?”

“大概是我想要更好地报效国家。”

青年笑眯眯地说,碧绿的眼睛里带着笑:“现在我梦想成真了。”

医生看起来不太相信的样子,而维克多的确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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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什么不能忍受的疼痛,他不能忍受的东西只有一样。

那就是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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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一切可都没了。

维克多每次做任务的时候都对自己说。

死了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再见到她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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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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