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与你同去
谢览倏然开目,“你说什么?”
杨眉方才与他擦身,只瞧一瞧他那瘦骨嶙峋的躯体便觉心如刀割,也不知他是为了甚么非得留在此间煎熬,一句“随我走吧”便冲口而出,本是十足羞赧的时候,却见他一副极受惊吓的模样,又从心内生了愤愤出来,理直气壮道,“我方才说,你随我走吧。本文由 。。 首发”
谢览一时恍惚,“去哪儿?”
“哪儿不能去啊……”杨眉低了头,接着与他拭汗,只觉掌下躯体脆弱至极,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那动作便又轻柔了三分,口中越发愤愤,“哪里不比这建康城里好?你在黛山之时便不该让你回去,如今……瘦成这般模样……骨头都硌人……”
谢览此日第二次听她说到此事,勉力回头,却见她耷拉着脑袋,也看不清神情,他心中顿生疑惑,便伸手扯了被子掩了,轻声道,“我知这般模样入不了三小姐的眼,你……让路秋进来吧。”
杨眉被他一句话刺得心头一股子恶气上冲,便想把手中布巾直摔在他脑袋上,然而瞧他一副大病初愈力不能支的模样,又下不去手,只恨道,“你道我是嫌你难看么?”说着一把把那被子又掀开,接着拭汗,这下子动作粗鲁了岂止十倍,三两下擦完胸前又移去背后,一眼瞧见脊背正中一个极小的红点,身不由主便停了动作——正是早前放血退热之时那入针之处——她那满肚子恼恨便忽忽散了,伸手极轻的摸了一下,感觉掌下之人怕冷似地哆嗦了下,脊背肌肤瞬时紧绷,心中知他十分紧张,便叹了口气道,“阿览,你拿这些话戳我心窝,自己便十分快活么?”
谢览将头一偏,默然不语。
杨眉手指在那伤处流连一时,又俯下身去,将一个轻柔的亲吻印在那处,初一相触便觉他那躯体无可抑制地不住颤动,竟像是重病之人发着寒战一般。她却也不停手,辗转在那伤处吻了许久,再抬头时便见谢览将脸埋在枕间,浑身抖个不住,喉间有了呜咽之声,仿佛在啜泣一般。
她无声叹息,侧身躺在他身侧,将他头颅拢在怀中,轻声道,“阿览,你心中有甚么事直接告诉我,别总是瞒着我,也别总跟我置气,咱们好好在一处,不好吗?”
谢览被她这么拥着,便有熏然的暖意直袭过来,感觉自己满怀的阴冷潮湿像是被一股无可逆转的强大力量硬扯了出来见了太阳,又瞬间蒸发了一般。心中又生了被人珍爱的幻像来,只觉自己自极幼之时的幻梦终于在此日成真,忍不住便想哭泣,使了全身的力气去忍着,一时竟忍得浑身颤抖……他深知再听她说这些只怕会就此丢盔卸甲泣不成声,便勉力转了话题,问道,“为何突然提及?你想去哪儿?”
杨眉本来就是冲口而出,未曾过过脑子,又哪里答得上来,只讷讷道,“只我们两个人……哪里都好……”
谢览便知她并未深思熟虑,想来也不是久已有此念头……他渐渐平静下来,便将她推开了一些,伏在枕间想了一时,黯然道,“阿眉,现在不行。”
这个答案全不出她意外,她却仍是失望至极,“为什么?”
谢览轻声道,“如今犹在战时,此时退身,若陛下战事不利,我便是千古罪人,如此绝非人臣之道,也……也绝非君子处世之道。”他一气说了许多,见她只是低头不语,又道,“阿眉,我……现在不能走。”
杨眉默默坐了一时,复又起身,将那件干净的中衣拿到火盆边上,熏得热了,才又拿了过来,抱起他上半身,将那黏糊糊的湿衣除了,扔在地上,又把烘热了的干衣给他换上,系好带子。
谢览见她始终不语,不由便生了几分惊惶,见她与他换了衣服回身要走,忙伸手扯了她衣袖,“阿眉。”
杨眉苦口婆心说了半日,自觉无论怎样也该把眼前这锯嘴葫芦肚里的话给哄出来了,然而理想胖得像头猪,现实却仍旧充满了后现代的骨感美。事到如今,旁的不论,他竟然连即将北上督军的事也不打算告诉她——越想越是心头挫败,然而谢览此时将将退了热清醒过来,她也不敢多说太多,只默默与他换了衣服,起身要走时又被他扯了,心中不免又生了无奈了出来,“与你倒些水来。”
“我不渴。”谢览应了一声,瞧她面上虽无不豫之色,却总是不甚展颜,便问,“你不高兴么?”
杨眉瞟了一下地上那件*的中衣,又瞧他那干得起皮的双唇,便知他说什么不渴全是哄鬼的,忍不住点头道,“确是不高兴。”说着便去案前兑了温水过来,捧到他面前蹲下,见他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只道,“先饮了水吧。”
谢览一瞬不瞬地瞧着她,自在她手内将一盏水饮得尽了,复又轻声道,“等战事了结……我陪你去黛山吧……你不是挺喜欢那儿么?”
杨眉点头,“难为你竟还记得我喜欢黛山。”她心知自己拿他毫无办法,索性也不再去想,“你躺一会儿,我与你弄些吃的来。”
谢览开口便想说“不饿”,终于还是没敢,只从枕上支起身来,恳求道,“让他们去吧,你……别走。”
杨眉一肚皮官司兼闷气无处释放,又不敢再去招惹他,正憋得难受之际,哪里敢接着再坐一会儿,回头没忍住争执起来,再引得这一位又病了,结果还不是白白让自己难受?便只道,“你胃口不好,我去吧,不用多久。”说着将头发拢了一拢,穿上衣衫匆匆去了。
到厨房里炖了粥放在火上,蹲在旁边默默出了好一时神,才渐渐平息了些。她如今也算摸着谢览脾气,他既不告诉她北上督军的事,那此事基本便无可转圜,她一则忧心他身体不能支撑,一则又忧心他至今未肯对早前之事松口,也不知是否真的摒弃了心中嫌隙……瞧他这模样虽不像多么怪她,然而她实在对此人心思捉摸不透,不敢笃定。
也不知蹲着出了多久的神,忽听一人惊呼,“大小姐,小心烫着!”她一惊回神,果然见瓦罐里的粥已不知滚了多久,正汩汩地往外冒,她忙抓了一旁湿布,将瓦罐端离了那火上,才略略松了口气,抬眼见方才说话那人正是路春。
杨眉奇道,“你怎的进来了?”不是被逐出羽府了嘛?
路春翻了个白眼,“小爷前番皆是被你连累,如今你都能自由出入了,小爷又岂在话下?”说着便道,“方才从暖阁过,邵医使正急得原地转圈儿,问大小姐去哪儿了……”说着瞟了一眼已然安静下来的瓦罐,“既好了,回去吧。”
杨眉心跳瞬时漏了一拍,“阿览怎的了?”也不待他回答,便要往回走,走了一步又转回来捧那瓦罐。路春连忙拦了她,“大小姐,我来,别烫着您老人家。”
杨眉也懒得理他,匆匆往暖阁去,走到门口时停了一停,深吸了口气,又整了整鬓发,回身接了瓦罐,才慢慢进去。一入内便见邵之剑正坐在榻边与谢览说话,两个人仿佛在争辩什么,见她进来都闭了口,四只眼睛尽望着她。
杨眉全作无事,自把瓦罐放在案上,用木勺盛了一小碗出来,捧到榻前。
邵之剑立时站起来,自言自语道,“唔……方才的脉案还要拿回去给老爷子瞧上一瞧……”便一摇一摆地出去了。
杨眉自低着头用木勺搅着碗里的粥,一时搅得温了,自舀了一匙在唇上试了试温度,才又递到谢览唇边,却见他只睁了那双桃花眼清泠泠地盯着她,并不张口。
杨眉一滞,又将木勺逼得近了一些。这一回谢览索性抬了一臂,挡了一挡,将脸偏转过去。
杨眉瞬时气滞,将木勺往碗内一扔,不高兴道,“你怎的了?”
“正是我要问你……”谢览也不瞧她,自垂了眼皮,漠然道,“你心中有事,若是怨我不如直说,我不愿你勉强自己……”他停了一停,又道,“你不用忧心我之病症,总是快要……康复了……”
杨眉再不想这位大老爷竟能这般倒打一耙,咬牙道,“你如今也知任事不知的滋味了?你瞒着我那许多事,我可曾与你着急?”
谢览闻声抬头,面上登时现了慌乱之色,犹豫好一时才勉强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杨眉复又舀了粥喂过去,口中道,“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好好吃饭,张嘴。”
谢览不由自主便张了口,便有温热粘稠的白粥送入口中,甘甜可口,抬眼瞧她专注的眉眼,果真便是天大的事也比不过眼前一碗粥重要的模样。他一时惘然,又瞬间清醒,长久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便仿佛在此刻有了答案,许是自己一直没有明白杨眉这个人,于她而言——或许这世上其实真的并没有什么事,比得上他与她坐在一处分食一碗粥来得重要。
杨眉眼见粥碗即将见了底,谢览却仿佛陷入什么魔障中一般并不叫停,她惦记他久不进食,不敢多喂,自收了碗匙,往榻边坐了,小声道,“阿览,你这便要去北边么?”
她只这么问了一句,见他面上现了惊慌之色,便知此事再无转机,低头道,“带我一块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