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信我一次
谢览伏在床边足足呕了有一刻有余,胸中那股子浊气才渐渐散了,他平息下来,只觉整个人虚软无力,便仰面躺在枕上,脑中一片昏然。
邵之剑倒了热茶过来,“漱一漱。”
谢览勉力支起身子,想要去接却只觉手抖,便就着他手里含了茶水漱了,接了侍人送上的热巾子擦了手脸,又躺了回去,目光便正落在房顶的梁上,那梁应是用百年之木制成,昏暗中仍有沉毅的气息。他盯着那梁看了好一时,突然便想起那一个人来,任他怎样追逐,她自不为所动,不为所感,凡事皆由她本心,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他忽然浮出一个笑来,寂然道,“人生在世,终要信命。”说着便将手掩在面上,遮了眼睛,只由着意识在昏昏然里浮浮沉沉。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天色已经黑透,邵之剑仍然坐在床边,见他醒来,指了指案上药碗,“喝药吧。”
谢览心中顿生厌倦,便又闭了眼睛。
邵之剑仔细盯着他脸色看了一时,觉得似乎还算平静,便道,“阿眉来了,你要不要见她?”
谢览心中潜藏已久的那种委屈顿如火山喷发一般炸裂开来,从那委屈的深出生出了极致的愤恨来,他盯着窗沿上那只一动未动的食盒看了好一时,突然冷笑道,“竟还敢来……”说着便在床沿上撑了一下,他本是手足虚软,此时凭着一股子愤恨,竟然真的坐了起来,靠在床边把那药碗端了起来,也不管那手一直发抖,眉毛也不皱一皱便把药汁一仰而尽,虽洒了许多出来,却也仍是饮得尽了,随手把碗扔在案上,向邵之剑道,“让她进来!”
邵之剑看他神色不善,眼睛却亮得出奇,十分怕他一时做出什么事来,又犹豫道,“你现在不舒服,不如我出去,让她明日再来?”
谢览冷笑道,“你怕什么?去让她进来。”
邵之剑见谢览丝毫没有起身换衣服的意思,便十分怀疑他此时是否不甚清醒,要不就是发了什么癔症,劝阻道,“阿览,你……要这样见她?”
谢览只瞟了他一眼,便冷笑道,“让郡主看看我现在的模样,省得日日上门聒噪,岂不正是大好?”他这一番折腾便有些气力不继,把头一仰靠在枕上便闭了眼睛。
邵之剑踌躇一时,转念一想让他二人说个清楚,便是修罗场也罢了,总好过如今两个人日日煎熬……便把心一横,自出了院子,去门房处去寻杨眉。
杨眉这一次又是趁夜让路春带了她出来,来时却听邵之剑说谢览早前饭时吐得昏沉,正在睡着,她听了心中难过,没得到谢览答允却也不敢进去,便与路春二人在门房坐等。此时见邵之剑进来,忙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邵之剑便道,“阿览让你进去。”
杨眉大是意外,又隐隐感觉有些不妙,然而谢览愿意见她总是好事,便毫不犹豫跟着邵之剑重又入了昨日那间院子。房内仍是灯火通明,院内却不似上回一般空无一人,守着十余个羽翎卫,侧边的耳房窗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邵之剑便道,“那些是来说事情的官儿们,在那里坐等。”
杨眉便皱眉,“天都黑了还有什么事情好说?”
邵之剑便在她头上戳了一下,“你道人人都似你一般,镇日吃吃逛逛打发时日吗?”
杨眉无语,“然而阿览如今病着,天天这许多人,要怎么养病?天大的事,且等裁以后再说不行么?”
邵之剑便咕哝道,“没这许多人也未见得能好好养病……”想想仍是叮嘱杨眉,“我见阿览今日心情十分不好,你千万莫与他争吵,凡事且忍一忍,以后再徐徐图之。”
杨眉心道自己怎么可能与阿览吵架,便觉邵之剑有些多余,口中匆匆答应,只急着进去,却被邵之剑拉了袖子,又听他叮嘱道,“他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不要当真,不可与他计较……”
邵之剑话未说完便见杨眉入了暖阁,他十分怀疑杨眉听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他却不怕杨眉生气,反正这姑娘脾气绵软,一时过了自然无事。他怕的是谢览真把杨眉气得跑了,自己必然又要一病不起,依他如今这气虚体弱的模样,若果真有个好歹,他要怎样向朝中陛下和家中老爷子交待?
这边杨眉入了暖阁,却见谢览靠坐在榻上,身后塞着几个软垫子,他却并没有醒着,只歪着头闭着眼睛,看着竟像是在等她时昏昏睡去。
杨眉心中酸软,也不去唤他,自己在榻边坐了,只歪着头盯着他看。他这一日因未着冠,头发便随意地散在身后,几分凌乱,想来他方才睡起时也未曾梳理,杨眉只这么看着便有几分心痒,恨不拿自己凑上前去给他梳发。
然而谢览如今对她嫌隙甚深,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他头发这样散着,便越发衬得那面颊瘦得可怜,面上全无血色,连口唇都是极淡的粉白,乌黑的眼睫贴在如雪的面颊上便如有人拿极黑的墨在面上描了两笔,有极致的黑。
杨眉坐在榻边几乎不感觉时间流逝,只觉就这么看着他便能到天荒地老似的。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久,谢览渐渐醒来,那眼睫颤了几颤睁开,看见她时目光中有几分迷茫。
杨眉愣愣地由他看着,却见他那目光渐渐锋利起来,迷茫散去便透出一股子憎恨来,眼前淡白的唇动了一动,便听他冷冷说道,“郡主昨日不是说不会再来了么?”
杨眉一滞,昨夜为了赖着进暖阁,的确是信口开河,然而现在怎样解释?难道说我昨天就是忽悠你么?只得尴尬道,“阿览……你病着,我不放心。”
“不放心?”谢览嘲讽地重复了一遍,冷笑道,“当日你亲手在我心上插刀子之时,也未见你有甚么不放心。”
杨眉因他病着,一直未敢替自己多作辩解,此时听他这么说,便不得不解释道,“当日我不与你走,是怕宇文常知道你就在左近,谢瑜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他果然向宇文常泄了你行踪,我忧心你无法脱身。”
“你知我曾视你如珠如宝,便应知道……”谢览漠然道,“当日我便是死在宇文常手中,也不要你向谢瑜虚以委蛇。”
“阿览……”杨眉自重逢以来头一回听他说些最接近情话的言语,却无半分欣喜,只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惶恐来,觉得自己此日只怕便要失去面前这个人,便极力挽回道,“阿览,我无论怎样,总是盼你好好活着的。”
谢览道,“我却只要你呆在原处,等我回来。”他说着又笑了一声,那笑声没有半点温度,“当日你不愿等我,如今又与谢瑜有约,现下却到我处这般惺惺作态,又是为了什么?”
杨眉被他一句话刺得面红耳赤,忍了气道,“谢瑜拿你安危要胁于我,我与他之约,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日后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绝计不会履了这约……”
谢览十足讥讽地笑了一声,把脸偏转开来,望着窗外月色,“郡主婚姻之约都可轻许……我又怎知,郡主此时与我……又不是权宜之计?”
杨眉顿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谢览感觉她动作,却仍旧望着窗外,脸上那笑意便似凝固了一般僵在脸上。
从杨眉站着的角度,隐约便见他那微敞的襟口露出的一小截脖颈,颜色仍是雪一般的白,因为瘦得可怜,那青色的血管便根根凸起,直如潜伏的毒蛇一般……杨眉便忍了气,开口道,“无论如何,你不当疑我待你之心。”
谢览面色稍稍松动,口气却毫无转圜,“不要再来了。”
杨眉盯着他看了好一时,只觉那侧颜冷硬如磐石,她一时恼怒,便点了点头,“也罢。”说完回身便走。
谢览一直听到暖阁门响,才把目光从窗外移了回来,果然人去楼空,只余一室空寂,他低头看了看袖中极白的手指,明白此时此地终于只剩了他一个人,恹恹地在这地榻之上苟延残喘。只是天大地大,如此挣扎地勉强活着,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正在自厌自弃之际,忽听门上轻响,循声望去却一时怔住,不由自主便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杨眉几步走到榻边坐下,她神色宁定,口气镇重,“阿览,你我之间,别的不提,总有情分尚存吧……”
谢览不知她要做些什么,只茫然看她。
杨眉便道,“无论怎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一直病着。你从现在起可不可以好好吃饭,先把身子养好?”她知道这话他无法回答,便自顾自继续说道,“以后你的吃食便都由我送来,你只需好好吃了,把病养好。等你裁了,你若仍然不愿见我,我便真的再不来惹你厌烦。”
谢览一瞬不瞬地看她,那目中却无甚光泽,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杨眉只道他仍是不信,便咬了牙,“不是权宜之计,你总要信我一次。”